小飞鸣 作品

南攻

南攻

今年这雪,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月有馀了,从去岁的除夕开始下。本来上元节时已放晴了,可没过几天又开始下了。放眼望去,宛如整个世界都被装进白雪之中,静谧而安宁,仔细聆听,还能听到檐下的雪落之声。偶有猛烈的风从北方平坦的草原上吹来,带着严寒与冰雪。好在大周与北虏边界上筑起了一座座高大的城墙,将这北风挡在北关之外,护得关内一方百姓安宁。

而身处草原上的北虏就不那么从容了。草原中心的大帐中,一男子对着坐在正中的人道:“可汗,这雪下得实在是太久了,我们的粮草快用尽了。其他部族那边最近很不安分,蠢蠢欲动,若是他们联手攻过来,我们怕是很能撑住。”

新上任的可汗阿木尔眉头紧锁,看着下首向他汇报的将领,道:“我们的馀粮还够撑多久?”

“不到一月半。若届时大雪依旧,而我们粮食耗尽,又有其他部族夹击,那后果……”

阿木尔沈沈叹了口气,道:“现在离开春还早,要想补充粮草,只有向南打……”他还未说完,帐外有一小兵行色匆匆地进来,道:“可汗,右贤王来了。”

阿木尔神色一僵,还没等到他开口回应,营帐的粘毛帘就被一手掀开,进来一个面容称得上隽秀的男子。他头戴一顶羊尾巴皮帽,身穿一靛青色长袍,其上有繁覆的银色花纹,腰间系着白色腰带,脚踩着墨色长靴。明明通身都是北虏打扮,可他的那张脸却有些格格不入。皮肤太过白净,眉眼又太过阴柔。阿木尔幼时因为其长相最瞧不上这个弟弟,常常欺负他。现在虽仍是看不惯,但阿木尔也不敢如此了。

被叫做右贤王的男子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道:“我方才在帐外就听到了可汗在叹气,不知我这个做弟弟的能不能为可汗排忧解难?”

“这……”阿木尔假笑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连日大雪,阏氏又病了,叫人担心。”

“我一会儿差人去取几味治风寒的药来,保证药到病除,可汗不必担心,”右贤王说完,话锋又一转,道:“不过我方才怎么听巴音说可汗这边的粮草似乎是不够了。可汗,是这样吗?”

方才向阿木尔汇报的将领就是巴音,他闻此头一低,阿木尔也朝他投来带着隐隐责备的目光。

巴音辩解道:“右贤王听错了,我方才并未这么说。”

右贤王轻笑一声,道:“可汗不必如此防备我。我今天并不是空手而来,可汗继位后便封我为右贤王,我还未给可汗献上贺礼,今天便带来了。”

他说完,营帐内又陷入了一阵沈默,只馀风雪飘落和炭火燃烧的声音。巴音小心翼翼地看向可汗阿木尔,他僵硬的脸上扯出一抹勉强的微笑来,对右贤王道:“不知是什么贺礼?自从你回来,总是你让我们大开眼界,想必这次也是如此。”

右贤王勾了勾唇角,道:“可汗这边的粮草不够,各部族又蠢蠢欲动。继续等下去,只会越发被动。倒不如趁现在,先发制人,南下攻打大周的北关。一来,汉人那边肯定有馀粮,若能攻下北关,可汗的燃眉之急便可解。二来,可汗攻下北关,立下威信,又有那个部族还敢觊觎可汗之位?这样一箭双雕,可汗便不必再担心了。”

阿木尔听完,和巴音对视一眼。攻下北关确实是好处多多,这不用右贤王说他们也知道。可现在阿木尔刚刚继位,身边的心腹在继位之争中都折损得七七八八,其他部族虎视眈眈,大局不稳。现在出兵,算是孤注一掷了,若是能胜,那自然是能解眼前之急,可若是不能胜,那便是兵力粮草的重创,他不仅连可汗之位都保不住,怕是连命都得丢了。且阿木尔和巴音都知道,就凭现在这情况,要联合各部族一起攻下北关,怕是根本不可能的。

似乎是见他们二人不答话,右贤王敲了敲椅子扶手,又道:“草原连日大雪,他们大周的北关也好不到哪里去。现正是他们调息之时,此时出手,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且我们的战事常年在马背上征讨,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中,反倒是我们能站到上风。再说,我与可汗是亲兄弟,自然是要帮可汗的。”

阿木尔听了,想了想才斟酌开口道:“右贤王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自然是可汗听到的意思。我带回来的兵马,也会随着可汗一起上战场。至於我麾下战士粮草,可汗也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解决。可汗觉得如何呢?”

阿木尔吞了口唾沫,他这个失踪已久的弟弟,一年以前突然回来,还带着大批兵马,且个个都是精兵,其他几个部族根本比不上。好在他是初回草原,根基尚浅,要不是如此,现在的可汗之位也轮不到他来做了。且他还算识相,其他几个部族意图不轨,而他一直站在自己这边,也对旁人有震慑作用。如果这次南下攻讨能有他手中那支军队支持,那么胜算便多了许多。

只是这个弟弟从未受到过草原的恩惠,他是汉人生下的孩子,从小就为老可汗所不喜,几个兄弟姐妹都欺辱他,自小便过着奴隶都不如的日子,某日他突然消失,大家都以为他是死了。阿木尔虽然不了解他这个弟弟的性格,但也不觉得他现在回来,仅仅是为了好心地帮自己。

像是注意到了阿木尔警惕的目光,右贤王道:“不过我也有一事希望可汗准许,待我助可汗打下北关后,望可汗能重办我额吉的葬礼,将她送归故土,这是她临终前的遗愿,亦是我的愿望。”

见到右贤王并不是毫无所求,可汗阿木尔这才放心了些,道:“这事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关於南下攻打大周一事,我还需再考虑考虑,你过几日再来吧。”

“那我就静候可汗的吩咐了。”右贤王说完,便起身离去了,也未向坐在上首的阿木尔行礼。

待他出帐子后,巴音立刻道:“这个右贤王,不过是卑贱的汉人之子,竟然如此目中无人。”

阿木尔朝他投了个不满的眼色,巴音这才讷讷地闭上了嘴。

而在帐外,右贤王离开可汗的营地后,便有一士兵模样的人迎上前来,朝他道:“右贤王,我们的人已经把粮仓从丹山暗渠那边运过来了。您可要去看看?”

“自然,待我亲自确认无误后再给营中的将士们发下去吧。传令下去,这几日好好操练,不可懈怠。”

那士兵听出了右贤王的话外之意,连忙道:“恭喜右贤王,马上就要心想事成了,实现大业指日可待。”

身穿蓝袍的人并未答话,只远远朝南看了一眼,那里的城门紧闭,宣誓着不容侵犯的威严。那是他即将攻下的城池,也是他母亲临死前手指的方向。

“回去吧。”北风吹过,将草原的气息带进那被高墙所围挡的地方。

……

天低野阔冻云同,脉脉绥绥向晚空。飘雪的傍晚,天空仿若一块无边际的沈重幕布,就要将大地盖上。宋知意早早就遣县衙的官吏们下值了,今夜的晚风似乎不同寻常,又急又猛,带着隐隐压迫之感,像是要席卷整个丹山县。不知是否因为天色之故,直到今夜入睡前,宋知意都觉得心中沈沈,

梦中,入夜前的风声又再次想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整齐的兵马行军之声,他们在凌乱而无序的风中踏着铁蹄,如同带着回音一般,一遍遍在他的脑海中响起。这声响越发清晰,叫他好像真的在其间,看着肃整的军马朝丹山县走来。

想到这一幕,宋知意猛然惊醒,然这声响依旧存在於他的脑海之中,久久不散。他意识到了什么,手一下攥紧了被子,顾不得天气严寒,只披上一件单衣就匆匆出门敲响了隔壁段茫的房门。

待段茫应答的时间像是被无限地延长了一般,宋知意听着脑内信号源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这是他安装在丹山暗渠最末端的那一处的信号源。这段时间以来,他通过这个信号源听到暗渠内存放的粮草不断被人运出。而今夜,信号源却传来了铁骑之声,他知道,一定是秦王的私兵出手了。

“怎么了?”段茫睡眼惺忪终於打开了门,却见门外的宋知意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凝重之色,道:“私兵动手了,我怀疑他们会和北虏一起联合攻城。你赶紧快马前去府衙,将此事告诉沈知府。”

“我知道了。”段茫闻此,再没有一丁点睡意,穿好衣服欲牵马出门,却发现宋知意早已先他一步离开了。

苍白月色之中,宋知意身骑快马,往凉州驻军在丹山县扎营的方向赶去,於积雪之上,留下一条蜿蜒印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