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元鼎三年,天水得名,以平襄为治所,东汉时改治冀县,西晋时又移治上邽,天水郡治渐次东移,一定程度上也能反应陇西胡人对汉地的压迫。
天水姜氏,自迁入秦州始便在冀县,姜维之父姜冏,曾经是天水郡功曹,逢羌、戎叛乱,挺身护卫郡守,死在战场,故此姜维受赐官为中郎,参本郡军事。
姜维二十六岁那年,诸葛亮兵出祁山,陇右的南安、天水和安定三郡接连反魏附蜀,关中震动,引得时任天水太守马遵大疑本地豪族,姜维无奈之下引下属投奔蜀汉。
姜维归汉以后,尤其是打出一些名堂以后,天水姜氏自然被魏国官方列为重点打压对象,晋国移天水治所到上邽之时,被强制迁移,终魏、晋两朝,天水姜氏几乎没有人能被授官。
虽然已经过去百余年,此时在冀城南、渭水边,就着篝火,一边喝马肉汤一边继续讲三国故事的姜瑜,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荣归故里了。
而今夜,因为在冀城,姜瑜稍微跳了一些进度,让姜维提前出场。
之前在长安、在河东之时,姜瑜不好在军中明目张胆地塑造个人权威,现在回了秦州,他倒是无所顾忌起来,大概是因为所有人,都开始无所顾忌了。
“老将军可识得天水姜伯约?”
彼时的赵云早就是天下名将,但就算是千年后的我们,也会被这一句礼貌而又不卑不亢的问候语所打动,又何况姜瑜身边的将士们呢。
“好一个英武不凡的少年将军啊,要是能跟随丞相兴复汉室就好了……”
听到姜维既能识破诸葛亮的计策,又能与赵云大战数个回合而不落下风,有士卒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又抬头偷瞄自家将军。
诸葛亮是什么人,赵云又是什么人,在这些已经经历过战场的士卒们看来,那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一个算无遗策,一个从无败绩。
他们或许不知道,就连苻坚,将王猛比作诸葛亮,暗喻自己是刘备时,都有几分心虚的。
此时,也怪不得场下士卒开始亢奋,自关云长死后,英雄迟暮,桃园结义之兄弟接连故去,蜀汉压抑至极,故事已经好久没有精彩过了。
三国的故事,对士卒们的影响力,比姜瑜想象的,要大上许多。
此前讲到关云长之死时,在场之人竟然无一不落泪,有些胡人,当场掏出匕首就往自己脸上划了几道血印,所谓以明血诚尔。
参与过淝水之战的士卒,由是更恨江东,军中唯一的南人——郑才,郑参军,那几日里,也躲在营帐中,不太敢公然露面。
就在姜瑜滔滔不绝,周围秦军如痴如醉,看向自家将军的眼神愈发崇拜之时,冀县城楼上的邢奴,却是心乱如麻,侧前方的姚详更是不住地左右张望。
“邢奴,叔祖久不归城,城下……城下又是这般景象,你说,该当如何呀!”
一片低沉的啜泣声中,姚详终于忍耐不住,满脸苦色,回头发问道。
“将军不慎落败,城外又是这般哭声,城中士气已然丧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股秦人又这样厉害,冀城,我们受不住的。”
邢奴终于大起胆子,将思前想后,心中揣了半日的想法说了出来。
“公子,不如……不如趁夜弃了冀城,去寻找将军吧,若将军问起,一切责任在我!”
姚硕德出城之前,虽然让他为主,但姚氏宗室面前,他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奴仆,如何敢自专。
“你知道小叔祖在哪里吗?”
相比性格跳脱的姚训,姚详其人要沉稳许多,但此前毕竟只是在长安厮混,没有上过战场,缺乏历练。
邢奴见姚详并没有直接反对,继续说道。
“老奴向公子保证,我必然能找到将军,汉人说狡猾的兔子会有三个巢穴,我跟随将军,在陇西这么些年,总是有一些安身之处的。
将军的志向如同岩石般坚定,一次失败,不会让他变得怯懦,将军必然会躲藏起来,等待机会。”
冀城,冀城,姚详如何不知白天的大败之后,冀城根本就守不住,冀城曾经为郡治,这也使得其城池比较宽大,撤去治所已经百余年,县中财力根本无力维护,年久失修,甚至有几处城墙只是薄薄的一层夯土墙而已。
秦军真要攻城,处处都是漏洞。
但是,他舍不得冀城内外的部众,或者说不敢浪费叔祖姚硕德之心血,此时,除了白日里战死、逃散的败军,周边十里,少说还有二、三万的羌人部众。
汉代对陇右、河西的持续开拓,最后留给羌、氐的生存空间愈发狭小,最后几乎只剩下陇西无法大规模开垦的深山沟壑与高原之上,这样的地形,导致他们部族非常多,但是每个部族人口却都不多,最大的也不过几千人,难以汇聚统一成大部族。
因此,羌、氐二族虽然临近关中,但是一直难以成事,还是借着汉末天下大乱的机会,慢慢汇聚起来,最后,在后赵末年,成为了左右天下的力量。
但是氐人建国以后,对羌人又开始二次压制。
姚详或许不明白其中缘由,但是他真舍不得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部众,如果这次又被打散,这些小部族,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出山,而青壮尽失,再次聚集又何其难也。
“邢奴,可还有什么法子吗?”
姚详对邢奴很是客气,毕竟,此人也算是跟过先祖姚戈仲的老羌。
“再者,就是赌了,赌我羌人能守住冀城,赌那姜瑜不能久留此地。”
“为何他不会久留冀城?我听说冀城也是姜氏故地啊。”
“老奴也是猜测而已,这人刚到这里,就尽发全军,全力一击,白日虽然混乱,但并没有看到秦军有辎重相随,虽然冀城到上邽并不遥远,但看秦人的样子,老奴总觉得他们颇为急切,待不长久。”
“吾来之时,秦王帐下谋士有言,劝秦王早日进兵向东,由北地郡直下长安,你是说秦王那边已经动身,而苻坚也忍耐不住了?”
邢奴此前并没想那么远,闻听此言,又沉默一阵,才说道。
“或许如此吧,老奴不知道大事如何,只是感觉罢了,不过老奴还有一言,能打败将军,姜瑜这人当然不是寻常庸将,这种人,如何会做那种半途而废的事情。
就算他着急东行,但不除了我们,秦州后路不稳,他岂能甘心!
所以老奴说这是赌,赌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就看公子如何作想了。”
“我如何作想,又有何区别?”
邢奴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才又开口。
“老奴方才的话,都是跟随在将军身边久了,学到了一点点智慧,公子如此问,老奴只能尽力一答,不对的地方,还请公子不要怪罪。”
短短几日,他大概知道姚详是个稳妥和善的性子,应该能听得进去他人的话,如果姚训在此,他根本就不会开口。
不等姚详反应,接着说道:“如果公子能拿出气魄,鼓舞全军士气,那我等在此处拖住这几千氐人精锐,从大处看,自然是有利于进兵关中的秦王,是有利于我羌人的。
而如果公子没有信心掌握全军,那就尽早撤出冀城吧,还是汉人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奴一把年纪,死不死的无所谓,公子可还年轻,观今日之战,氐人并非山穷水尽,我羌人建国之路,还很漫长啊。”
姚详听罢,也不说话,只转过身去,继续看远处姜瑜大军星星点点的篝火,城下呜呜咽咽的哭声,再后面氐人军队的欢声笑语,如同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击打着他年轻的心。
至于城下的氐人,姜瑜夺走了他们身上的一切,每人只留给一片蔽体的麻布,初夏的陇西大山里,夜晚还是有些寒意,又夹杂着伤痛、饥饿,无奈之下,只能呜咽而已。
又不知何时,姚详身后响起更加悠扬呜咽的笛声,转头一看,是邢奴,正闭着眼睛吹奏一支磨得发亮的羌笛。
白石垒作山神梯,柏枝烧向云脚低。
牦牛角上挂日月,青稞酒里沉星粒。
阿爸敲响羊皮鼓,阿妈捧雪煮盐泥。
火塘裂开三千路,一条通天一条西。
和着笛声,姚详低声唱出这首歌谣来,这是小时候,阿妈教给他的。长安时,他也唱过这首歌谣,但被其同伴笑话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唱过。
长安的雅致,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一曲唱罢,姚详深吸一口气,转身对邢奴行了一个羌人表示尊敬的礼仪。
“邢奴,去招呼全部有马的族人,一个时辰后,全军出城,烦请你,带着所有人,去寻小叔祖吧!”
“老奴遵命!”
邢奴说罢,收起手中羌笛,躬身行礼之后,提起靠在城垛上的铁枪,转身,拾级而下。
……
“你在做什么!财货、女人就比命重要吗!”
一个时辰的时限将至,邢奴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训斥抢掠城中百姓的部下。
“邢老奴,我做什么?我老羊头带着部众,走了几十里地来冀城,不能空手回去!”
“现在是逃命!老羊头,是要逃命!”
“哼!什么狗屁的征西将军,尽是骗子!你们姚氏,当年就打不过氐人,现在又能如何,失了那么多的青壮不说,又要害的我们跟着逃命!”
邢奴气急,侮辱他无所谓,侮辱公子可不行!
还不等邢奴反应,那老羊头又说道:“你自去管其他人,城门一开,我带着部众跟着你们走就是。
要我说,你们姚氏真是软蛋,这么大这么好的城,不知道比那些汉人的坞堡好上多少倍,把部众都放进来,大家一起防守,氐人如何能攻破。”
“胡说八道!那么多人进来,若是被围了城,吃什么!”
“吃粮食、吃羊,四角羊没了,还有两脚……”
邢奴少年时,在姚戈仲麾下,是见识过冉闵的,知道所谓的“两脚羊”发起疯来是什么样,此时更是气急,大喝一声:“你住口!无知!”
“没血性!”
老羊头比划了一个侮辱人的手势,就不再理会邢奴,继续招呼部众从遍地鲜血的宅子里搬东西。
直到此时,大败需要撤退的时候,他才明白姚硕德为什么那么看重军法,羌人之散漫无度,此刻显露无疑。
而这,将会要了他的命。
邢奴握紧了手中的刀子,想要拔刀,但他还是不敢。
一来他地位低下,只是一个说不清来历的奴隶,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为羌人,刑也不是他的姓,而是河北某一处汉人世家的姓,当年趁着天下大乱,跑出庄园,跟了姚戈仲的羌人大军,兜兜转转,又到了这里。
二来姚硕德不在,没有谁能让诸多部落头人應服,他要是敢贸然杀人,立威是不可能立威的,很有可能直接造成火并,只会让羌人更加离心,而城外的氐人大军,自然是不可能再给他们机会的。
想到此处,他按下怒气,转身上马,又向姚详处疾驰而去。
一路上,冀城,到处都是在抢掠的羌人,和痛哭哀嚎的百姓,有几处,已经开始起火。
“公子,不能再等了,赶快走,让俺们部族的精锐护着您先走!”
“好!”
姚详这种在长安读过太学,受过正经教育的,更是看不得烧杀抢掠的野蛮作风,方才遣人去拦又收效甚微,此时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哀愁。
“你也一同去,除了南面,其他几处城门都打开,能走几个便是几个!”
“公子请!”
二人急匆匆下得城来,他们当然能感觉到,城外,已经知道他们要跑路了。
“将军,冀城四门外,我军已经部下伏兵,今夜,定然大破贼羌!”
与此同时,朱墩匆忙来报。
“墩儿,围剿贼人之事,你全权负责就是,主要目的就是击散贼众,还要一次性杀怕他们!我要让羌人不敢再犯秦州,懂吗!
安民,你带上一千人,随我进城安抚百姓,城中已然火起,贼羌当真可恶,弃城便罢了,还要行此大恶!”
望着城中渐渐升起的火光,姜瑜心中不由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