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雀星 作品

40. 失控

    山道绵长曲折,詹信背着黎元仪,迈开步子,一级一级攀上台阶。


    他走得不算快,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当。黎元仪一动不动地趴在詹信宽阔的肩上,看着他显出沉稳神色的侧脸和微微抿起的嘴唇,起初还有些无所适从的僵硬身形不知不觉间也渐渐放松下来。


    山间的风经过他们面前,掠上沿途无数梢头,和着两人的心跳和呼吸,沙沙作响。


    两个人心思各异,一路上都没多说话。


    约莫半个时辰的工夫,他们已攀上近半山腰的高度,黎元仪担心詹信背着自己会累着,一路上一直潜心留意詹信的状态,见他此刻还是气息平稳、步伐矫健,只额角上有些濡湿,她攥了攥袖子里的手帕,还是想让他歇一歇再走。


    抬眸正好望见半山腰处有一小歇脚亭,黎元仪便垂了头小声问询:


    “你累不累,不如,我们在这里歇一歇罢?”


    詹信方要摇头表明自己不累,又突然想到黎元仪。停下来歇一歇也好,这么些时候过去,也不知她的脚如何了......


    詹信擦过歇脚亭的石凳,又解了腰间的汗巾子,方方正正地叠好铺在凳面上。这才放背上的黎元仪下来。


    黎元仪在石凳上坐定,抽出袖中帕子,看向詹信,抬起了手。


    詹信微微一怔,早已熟透了的耳廓登时又有热气冲上来。


    他没说什么旁的话推辞,只顺着心意俯身下去,垂了头,屏息任由黎元仪替他擦拭额角。


    此间静谧,黎元仪替詹信掩了掩额角,突闻不远处似有流动的水声。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便问詹信:“这里也有水源?”


    詹信环顾四周,辨明声源:“殿下好耳力,臣从前来去匆匆,从未注意过这半山腰处亦有水源。”


    黎元仪正有些口渴,起身笑道:“那今日也巧,我们便去寻一寻。”


    这水声出处并不难寻,詹信重新背起黎元仪,往西间山林小道中前行不过数十步,拐过身去便望见一处极小的泉眼。


    泉流奔涌,水质格外清澈。应是常有人来此取水的缘故,泉流口不仅衔接了竹制的水笕,下头还放着个不大不小的陶缸,其上漂着几只葫芦瓢。


    两人走近几步才发现,不知是何缘故,泉眼上方的石壁中凿开了一处小巧的壁穴,里头竟还供奉着一尊白瓷观音像。


    黎元仪从詹信背上下来,詹信扶着她站定。两人对望一眼,虽没开口,却还是生了默契,下一秒齐齐合掌拜了拜观音像。


    拿起一葫芦瓢,黎元仪正欲接水饮上一口。詹信伸手接过,用流水细细冲洗了一番,接了水,才重新递与她。


    黎元仪先是抿了一口,泉水甘甜,入口清冽,确是好喝。


    她又喝了一口,瞥向看着自己的詹信,念及他一定也口渴了,便顺手将葫芦瓢递了过去。


    詹信怔愣一瞬,黎元仪见他并不接瓢,以为他是不愿用自己刚用过的,正想像他方才一般冲洗一遍,詹信却接了过去,将瓢中余下的水一饮而尽。


    这下轮到黎元仪怔愣了,是她疏忽,竟没看出来他走了这一路已是这样口渴。


    “要不要再给你接上一瓢?”


    詹信摇摇头,却是劝她也别再多喝:“山中泉水虽好,但过于生冷,于身体无益。殿下还是稍后回府,待臣烹了茶,多饮几盏。”


    黎元仪于是作罢,她指了指水笕:“你从前往山顶上取的寒泉,可与此处水质一样?


    “两处水源有些不同。”詹信回想,“山顶寒泉更为清冽,此处泉水相对温和,入口更柔顺些......”


    两人说话的工夫,沿道过来一背着竹篓的老翁。


    他腰间挂着一光亮的葫芦,在泉眼下也停住步子,摘了盖,满满接了壶,喝了口,重新盖紧葫芦。


    那老翁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了两人一圈,脸上的皱纹齐齐堆在一处,扬起嘴角笑了:


    “两位一瞧便是远道而来的小夫妻,想来是听谁说起此处泉水的灵验,这才寻到山中来的罢?”


    黎元仪和詹信对望一眼,都有些迷茫。


    “老伯,我们不过误打误撞,听到水声寻来解渴一二。却不知,此处泉眼究竟有何灵验?”


    黎元仪这么说了,那老翁却眼前一亮:


    “那你们的运气便更是好得出奇了!这泉眼隐在山里,多少夫妻千里迢迢地奔来,进山兜了几圈都找不到。你们误打误撞,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喝上了。”


    那老伯捋了捋胡子,点头笑道:“想来天意如此,注定你们二人得此机缘。不仅和合美满一生,还能多子多福,绵延福寿”


    这一番话说得,黎元仪和詹信愈发糊涂。


    和合美满?多子多福?绵延福寿?


    见俩人的脸不知不觉间都红透了,那老翁这才浅笑着一锤定音似得告诉他们。


    “此泉名唤‘福子泉’,隐居在山中来取此泉水的农户人家个个都生了好些孩子,其中有一半还都是生的龙凤胎。”


    老翁的这一番话教俩人恍然大悟,原来此处的泉水竟还有这样的名声,不由对视一眼又迅速双双移开视线,一时间颇有些心慌意乱。


    那老翁见状也不再打趣,只“哈哈”笑着离去了。


    詹信带了两个水囊在身上,一大一小,原本都是用来装山顶寒泉的,现在小的那个被他提前拿出来,满满灌了一囊的福子泉。


    俩人没有再停留下去,詹信背上黎元仪重新折返向上攀的石阶,前往山顶。


    待俩人交叠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向上蜿蜒的石径上,半山腰,另一处绿意葱葱的隐秘角落里,慢慢从阴影里走出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他一身白袍、头戴玉冠、腰束金带,不是王冕又是何人?


    王冕面色泛着青白,脸上带出隐隐的怒气,他双眸沉沉盯着黎元仪二人离去的方向,片刻后又转向那处泉眼。


    随行的小厮瞧出他周身难掩的不快,垂下头去,不敢此时多嘴。


    见沿道又过来一扛着锄头的农夫取水,王冕迈开方才震惊之下都僵直了的双腿,向前走去。


    水笕下,那农夫正拿起陶缸里的葫芦瓢,往身上挂着的竹筒里加水。


    王冕也伸手拿了只葫芦瓢接水,状似无意地开口问农夫:“此处的泉水很出名么,这一会功夫都见了不少人来取用?”


    农夫“嘿嘿”一笑:“出名得很!喝了福子泉的水,这十里八乡的小夫妻感情都好得很,从不吵架,三年抱俩。”


    后头跟上来给王冕递水囊的小厮正好听见了这句,心里顿时叫苦不迭。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自家公子分明方才瞧见公主和驸马那股子腻歪劲就已很不高兴了。这下,更是要完!


    农夫正欲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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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就是他这般素来粗枝大叶惯了,没什么心眼子的人,也顿时发现了王冕的不对劲,立刻收住了话头。


    王冕面色僵硬,嘴唇和面色都泛着股难掩的寒意,就像晴天霹雳的那道雷恰恰劈中了他头顶一般,整个人奇怪地滞住了。


    那农夫瞧他这般模样,心生怪异,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想来,极有可能是此人有病在身,眼看就要发病了。农夫于是匆匆忙忙扛起锄头,飞快地走远了。


    王冕却回过神来,接过小厮递来的水囊,万分平静地说了句:“原来如此。”而后,再没有开口说话。


    他脸色难看得出奇,今日的行为举止落在熟悉他的小厮眼中也无异于犯了病般古怪。


    小厮垂眸心下忐忑,忽然念及前些时候自家公子自蜀地回京那日,正值驸马凯旋回朝,街道拥挤难行,到了天边飘霞时分,老夫人和一众仆从都等得有些急了,公子才牵着马回府。


    他当时远远迎上去,一眼便瞧见公子失魂落魄的模样。


    当时的情形与现在相比,倒也很是相似......


    王冕面无表情地下山去了,若非他那日街上偶遇,这些时日他也不至于心神不宁,总想起从前种种。


    今日,他来山中也是为着散心,解开这一时的鬼迷心窍,却不想,竟无意中再次窥见黎元仪与那詹信的亲密情状!


    脑海中浮起方才黎元仪趴在那詹信的肩头,亲密无间地教他背着,她雪白泛光的脸颊几乎贴着詹信的耳廓.....


    他们二人,一黑一白根本不相配!可偏偏如今已如此亲密,说是耳鬓厮磨、如胶似漆也不为过!


    黎元仪甚至亲手拿帕子替那人擦汗,还取这求子的泉水来喝......


    王冕脚下一顿,身后跟着他的小厮只来得及做出立刻停下脚步的反应,就见王冕突然转过身来,冷脸劈手夺去水囊,一气儿将里头刚装进去的泉水通通倒了个干净。


    至此他尤不解气,扬手将水囊也一并远远扔了出去。


    小厮看得目瞪口呆,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哼一下。


    王冕头皮发麻,咬牙抑制颤抖的愤怒,立在石道上久久迈不开下一步。


    是他醒悟得太迟,明明他也是十分中意她的,却错手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那日她大婚,他乔装回来站在府外时,他为什么就这么傻,那时都还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何缘故才千里迢迢突然赶回来...


    他根本不是像他自己以为的,只是想亲眼看看她是不是骗人,只是想看看她究竟会不会嫁给这么个无权无势什么都没有的无名之辈...不是的,根本不是那样!!!


    他就是既不想相信、也不想她真的就这样嫁给旁人他才赶回来的!他骗了旁人不算,他竟还骗过了自己!!!


    枉他幼时起就被误认不世神童,他分明是这世上最愚蠢之人!经年累月的铁石心肠无情无欲,一定要到追悔莫及时方知心意为何......


    王冕雪白的宽袍广袖于风中飘动,他默默攥紧指节,把袖中藏着的那方帕子一点一点归到掌心紧握。


    一定,还有办法的。


    水滴石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只要下定决心,黎元仪一定会回头的。


    毕竟,这世上唯一能与她相配的只有他王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