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山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像一头不祥的钢铁巨兽,无声地蛰伏在巷口。,2?0¢2!3!t*x·t,.+c/o?m¢两道雪亮刺目的车灯,蛮横地穿透小新马路8号院门的缝隙,如同冰冷探照灯的光柱,直直打在范秋生骤然僵硬的脸上。光柱里,尘埃疯狂乱舞。
院内鼎沸的人声、缝纫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扼断。王继勇举着裁衣剪的手停在半空,张嘉丽脚踩缝纫机踏板的动作凝固,何伟军笔下开了一半的收据墨迹晕开。所有人,连同空气,都冻结在那两道蛮横的光束里。
沉重的车门“嘭”一声关上,脚步声踏着院内死寂逼近。院门被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推开,何山裹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呢子大衣,出现在门口。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先在院内堆积如山的成品防盗裤、桌上小山似的钞票堆上扫过,最后才落到范秋生身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范秋生熟悉的、淬毒的恨意,却又被一层刻意的冰封强行压住。
“范厂长,”何山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石板地上,“生意红火啊。”他嘴角极其轻微地扯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
范秋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在肋骨下沉重地擂动。他下意识握紧了手里那沓还带着客商体温的定金,指节捏得发白:“何山?你……你来干什么?”
何山没直接回答,目光掠过范秋生微跛的腿,又缓缓抬起,落在院墙上那条在寒风中晃荡的深灰色样品防盗裤上,看了足有几秒钟。?{零*点>看?1\书|¥ `,?无@错#§内1容2他忽然迈步,径直走过去,伸手,粗糙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力度,重重摩挲过裤腰内侧那个隐藏的金属防盗搭扣。
“咔哒。”搭扣弹开,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院里格外刺耳。
“好东西。”何山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目光却钉子般钉回范秋生脸上,“我订四千条。高档货,料子要最好的进口毛涤混纺,款式……就按这个来。每条定价,五十块。”
“四……四千条?”旁边的何伟军失声叫了出来,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桌上。五十块一条!这几乎是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巨大的数字像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何山仿佛没听见,手探进大衣内袋,再抽出时,指间已夹着一份对折的、边角磨损的纸。他手腕一抖,纸张展开,赫然是洋洋那张“脊髓神经严重受损,恐终生瘫痪”的诊断书!纸张在惨白的车灯光下,白得瘆人。
“我儿子,”何山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像砂纸磨过锈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瘫在床上,靠进口药吊着命。”他的手指死死捏着诊断书边缘,指关节绷得青白,手背上那道蜈蚣似的旧疤狰狞地凸起,“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这四千条裤子,是给他续命的钱。”
他将诊断书猛地拍在旁边冰冷的石磨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即,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厚得几乎要撑破。?精e2武x小?¥e说?1网ˉ|` 2?)已@′e发|de布1+ˉ最?新|`?章¤[?节_&他看也不看,随手一抛。信封划过一道沉闷的弧线,“咚”地一声砸在范秋生脚前的地上。
“一万块,定金。”
深绿色的钞票从没封严实的信封口散落出来几沓,崭新的票面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边缘锋利得仿佛能割破空气。那上面“拾圆”的字样和工农兵图案,此刻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范秋生。
范秋生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堆散发着油墨味的巨额钞票,又猛地抬头看向何山。何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团冰冷的、燃烧的恨火,在诊断书惨白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幽深骇人。恨意是真的,可这订单……这定金……也是真的?为了洋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荒谬感猛地冲上范秋生的喉咙,堵得他几乎窒息。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院内的工人们也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何山、范秋生和那堆钱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死寂重新笼罩了小院,比刚才更沉,更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远处巷口伏尔加轿车低沉的引擎声,如同猛兽压抑的喘息,固执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几天后,上海十六铺码头附近迷宫般的小巷深处,空气依旧混杂着鱼腥、汗臭和劣质香水的甜腻。范秋生攥着那张写着“惠民布料批发”地址的皱纸条,在一排排挂着褪色蓝布帘的逼仄铺面间艰难穿行。何山那张冰冷的脸和洋洋惨白的诊断书,像两个沉重的磨盘,在他脑海里反复碾压。四千条高档货,五十块一条的天价订单,像一块巨大的、带着诱人毒液的蜜糖。
“是范老板吗?”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范秋生猛地回头。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灰色涤卡干部装的男人站在他身后,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热络笑容,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
“陈老板?”范秋生试探着问,心悬着。
“对对对!范老板辛苦!一路辛苦!”陈老板热情地伸出手用力握了握,手指粗糙有力,“何老板电话里都交代啦!放心,包在我身上!你要的进口高档毛涤混纺,现货!紧俏得很呐!走,仓库看货去!”
他熟稔地引着范秋生拐进一条更窄、更暗的岔巷,推开一扇虚掩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灰尘和化纤布料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成捆成匹的布料堆得像小山,大多蒙着厚厚的灰。
陈老板径直走向仓库最深处,那里相对干燥些。他弯腰,费力地拖出两卷裹着厚厚防潮油纸的布匹。“嗤啦”一声撕开油纸一角,小心翼翼地抽出一米左右的布料。
“喏,范老板,上手!”陈老板把布料递过来,语气笃定,“正宗进口毛涤,手感、垂感、光泽,您摸摸!看看这细密的织法,看看这挺括劲儿!市面上,打着灯笼也难找这个品质!”
范秋生屏住呼吸,双手接过。布料入手微凉,触感细腻顺滑,带着高档毛料特有的筋骨和垂坠感。他用力捻了捻,质地紧密厚实。他举到那微弱的光线下细看,藏青色的底子泛着均匀柔和的光泽,几乎看不到织造瑕疵。他又用力搓揉了几下布角,摊开手,布面迅速恢复平整,几乎没有留下折痕。这和他上次跑断腿才买到的灰料品质不相上下,甚至……似乎更好?
一丝难以抑制的狂喜,混着巨大的如释重负,猛地攫住了范秋生。成了!何山这笔单子,真成了!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声音仍有些发紧:“陈老板,这料子……什么价?”
陈老板搓着手,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股“自己人”的亲昵:“范老板,您是做大生意的!何老板介绍来的朋友,那就是我陈某的朋友!不玩虚的!按市面价,这种料子少说也得九块五到十块一米。这样,”他伸出三根手指,“九块三!一口价!量大,现货足!您要多少,我立马安排车皮给您运过去!这价钱,您满上海滩打听去!”
九块三!范秋生心头一跳。这比他上次买的七块八的灰料贵了不少,但品质确实更好,而且比他在国营“永新”厂打听的十块五便宜了一块多!更关键的是,这是现货!想到何山那笔巨额订单的利润,想到厂里嗷嗷待哺的工人,这价格瞬间变得无比诱人。
“行!”范秋生不再犹豫,斩钉截铁,“四千条裤子的料,先按这个价!陈老板,合同!”
“痛快!”陈老板一拍大腿,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本盖好公章的空白合同和印泥。昏暗中,范秋生没看清公章的具体字样,只觉那红色印泥格外鲜亮刺眼。他怀着巨大的希望和一丝被幸运砸中的眩晕,在乙方处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