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条“芙蓉防盗裤”,如同流水线上诞生的钢铁战士,在四台蝴蝶牌缝纫机不知疲倦的“哒哒”声中,在工人们熬红的双眼注视下,一条条熨烫平整,叠放整齐。藏青、深灰、铁锈红,三种颜色堆满了临时腾出的库房,散发着新布料特有的气息和机油微腥的混合味道。这气息,曾代表着希望和翻身的滚烫,如今却隐隐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沉重。
范秋生亲自带着陈老板送来的那批“进口高档毛涤混纺”布匹。布匹卷裹得严实,油纸厚重,拆开时,那细腻的触感、挺括的垂感、均匀的光泽,确实与当初在仓库昏暗光线下摸到的一致。范秋生悬着的心,稍稍落回了肚子里。他严格按照何山要求的款式,甚至在一些细节上做得更精细,裤腰内侧的防盗暗袋缝制得更加隐蔽牢固,金属搭扣也选用了更耐磨的型号。他想着洋洋那惨白的诊断书,想着何山拍在石磨盘上那份沉甸甸的绝望,心头那份被恨意裹挟的酸楚,竟也化作一丝近乎赎罪般的认真。也许,这笔钱真能帮到那孩子?
当最后一条裤子打上包装,范秋生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算盘珠子噼啪响过,四千条裤子耗去了绝大部分布料,竟还剩下整整齐齐二十匹崭新的“进口毛涤混纺”。
就在范秋生盘算着如何联系何山交货时,院门被敲响了。来人是邻县“红星服装厂”的厂长马国富,一个同样在时代浪潮里挣扎的小企业主。他搓着手,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眼神却死死黏在库房角落里那堆剩余的布匹上。
“范厂长,范厂长!恭喜发财啊!”马国富的声音带着急切,“听说您这趟进了批顶好的料子?做‘防盗裤’剩下的?能不能……匀给兄弟一点?实在是厂里揭不开锅了,订单接了,可市面上这档次的料子……唉,国营厂的门槛高,私营的又贵得离谱,还拿不到现货!您行行好,帮兄弟救救急?价钱……按您进价,绝不让您吃亏!”
范秋生看着马国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在上海滩的狼狈,想起了中央文件里“扶持乡镇企业”的字句,心头一软。?山′叶¢屋· *免.肺/跃_毒/都是草根里刨食的,都不容易。他仓库里这二十匹料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帮人一把。
“马厂长言重了,”范秋生摆摆手,“料子是有,按进价给你,九块三一米。不过只能匀你十五匹,我自己还得留点备用。”
“十五匹!够了够了!范厂长,您真是活菩萨!”马国富喜出望外,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用橡皮筋捆着的布包,里面是皱巴巴但厚厚一沓十元钞票,“点点!九块三,十五匹,绝对不少!”
交易在库房角落完成。看着马国富千恩万谢地扛着布匹离开,范秋生心头掠过一丝宽慰。他捏了捏手里那沓温热的钞票,盘算着这笔额外收入正好可以给加班的工人们发点辛苦费。
然而,范秋生这份朴素的“江湖救急”之心,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暗流涌动的布料市场掀起了他无法想象的波澜。
仅仅三天后,宁海县城关镇工商管理局那间挂着“为人民服务”红匾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压。办公桌后面,端坐着分管市场经济的副局长孙长海,他面前摊开的,是几份措辞严厉的联名举报信,落款处盖着好几个本地国营和被服厂鲜红的公章。
“……海川市芙蓉服装厂厂长范秋生,利用乡镇企业身份,大肆扰乱国家正常布料市场秩序!其以远低于国家牌价及市场行情的超低价(每米仅九块三),大量倾销来源不明的高档混纺毛料,性质极其恶劣!此行为严重冲击国营主渠道,挤压正当私营企业生存空间,破坏公平竞争环境,造成市场混乱!其布料来源极可能涉及走私等非法渠道!恳请工商部门迅速介入,严厉查处,维护国家经济秩序!”
举报信旁,还附着一小块深灰色的布料样品,正是范秋生卖给马国富的那种。?咸,鱼,墈\书? ?勉+废/粤^渎\
孙长海面色阴沉。范秋生?那个搞出“防盗裤”的瘸子?最近风头是很劲,但搞乱市场?还走私?他拿起那块布料,手指捻了捻,质感确实不错,远胜一般的国产货。九块三?这个价格……低得确实离谱!国营“永新”厂同档次的料子出厂价都要十块五以上,私营市场更是炒到了十一二块!他心头疑云顿起。
“查!”孙长海把布料样品重重拍在桌上,对肃立一旁的稽查科长命令道,“立刻组织人手,查封芙蓉服装厂所有库存布料!彻查来源!通知银行,冻结其账户!若情况属实,这范秋生……就是顶风作案,破坏改革成果的典型!”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范秋生的心。先是相熟的银行信贷员老李,在街上遇到他时欲言又止,最终只匆匆低声说了句:“秋生,你那账户……小心点!”接着,几个昨天还热情洋溢来催货的客商,今天电话打过去却支支吾吾,不是说订单取消,就是含糊其辞。厂里新来的小赵,更是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回来,说看到穿工商制服的人在附近转悠,好像在打听厂里的情况。
范秋生心头警铃大作!他猛地冲进库房,疯了一样翻找当初陈老板带来的布匹包装。油纸早已丢弃,只剩下光秃秃的布匹卷。他颤抖着手,用力撕扯布匹卷内侧的布边,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翻找。终于!在一卷深灰色布匹的卷芯深处,一个极其隐蔽、被多层布料叠压住的边角上,他用裁衣刀小心翼翼地挑开几根细密的线头,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印着繁体字的白色织唛赫然露了出来!
“臺灣製造”
四个刺眼的繁体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范秋生的视网膜上!
“台……台湾?!”范秋生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冰凉!他双腿一软,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摔倒。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何山的订单……陈老板的“友情价”……九块三的“进口毛涤”……原来是个精心编织的、足以将他打入地狱的陷阱!走私!在这个严打投机倒把、狠抓经济犯罪的年月,走私是足以掉脑袋的重罪!何山!他不仅要他倾家荡产,还要他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完了……全完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又看到何山被公安带走时那血红的、充满刻骨恨意的眼睛,听到那恶毒的诅咒在耳边炸响:“范瘸子……你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告密害他?自己何曾告密!可这走私的罪名一旦坐实,比告密狠毒百倍!他范秋生,和他刚刚翻身的芙蓉厂,都将被碾得粉碎!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开门!工商执法!范秋生!立刻开门接受检查!” 一个严厉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伴随着“砰砰砰”的砸门声。
院内瞬间乱成一团!工人们惊恐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缝纫机的轰鸣戛然而止。王继勇抄起裁衣剪又茫然放下,张嘉丽脸色煞白。罗红柳紧紧抱着被惊醒哇哇大哭的丫丫,身体不住颤抖。何伟军则下意识地扑向八仙桌,想护住桌上还没存进银行的货款,却又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秋生!怎么办啊!”王梦兰从灶房冲出来,一把抓住范秋生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
范秋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目光扫过满院惊惶的面孔,扫过库房里堆积如山的“赃物”,扫过桌上那堆曾象征希望的钞票……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台母亲卖掉寿材换来的旧缝纫机上,落在王梦兰绝望的脸上。
不能被抓!绝不能!一旦进去,就是何山砧板上的肉,永无翻身之日!厂子完了,但人不能完!他必须走!必须留下这条命,才有机会弄清楚真相,才有机会……报仇!
“梦兰……红柳……对不住大家了!”范秋生猛地推开王梦兰,声音嘶哑决绝,眼中是孤狼般的狠厉与悲怆,“厂子……保不住了!你们……咬死什么都不知道!布料是我一个人进的,跟你们无关!何伟军!你是‘厂长’,咬死你只管生产,不管采购!记住了吗?”
“厂长!”何伟军泪流满面。
“记住!”范秋生低吼一声,目光如电。砸门声越来越急,门板摇摇欲坠。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像一道影子般扑向西厢房的后窗!那里,堆着一些杂物,窗外是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
他用尽全身力气撞开后窗插销,腐朽的木窗发出刺耳的呻吟。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他所有希望与挣扎的小院——轰鸣已熄,灯光惨淡,工人们惊恐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雕塑,王梦兰正被罗红柳死死拉住,绝望地伸着手,嘴唇无声地开合。
“走啊!”罗红柳用尽力气冲他喊。
范秋生心如刀绞,牙关几乎咬碎。他不再回头,双手扒住窗台,那条微跛的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狼狈却迅疾地翻出窗外,重重跌落在胡同冰冷的杂物堆上。
几乎在他落地的同时,前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院门被强行撞开!
“不许动!工商执法!”
“范秋生呢?!”
“搜!仔细搜!”
纷乱的脚步声、呵斥声、翻箱倒柜的嘈杂声瞬间充斥了小院。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乱晃,如同捕猎的探照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