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深处,上海冬夜渗骨的湿寒顺着斑驳砖墙爬上脊椎,范秋生蜷在墙角,怀里的帆布包硬邦邦地硌着肋骨——那是芙蓉厂几十口人勒紧裤腰带挤出的血汗,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o?白]马??书%¨院_;t \&?已?发?)?布>最?新`章·(节|远处石库门小窗里,收音机正字字铿锵地播报中央一号文件:“清除歧视……保护乡镇企业合法权益……”这声音撞进耳膜,犹如寒夜里的火星,倏地点燃了他眼底将熄的光。
他猛地站起,帆布包紧贴心跳的位置,冰冷却又滚烫。弄堂外大上海的万千霓虹,第一次不再是冷漠的隔岸观火,而成了他必须闯进去的战场。
天光微亮,他直奔十六铺码头附近迷宫般的布料黑市。空气里鱼腥、汗臭和化纤的刺鼻气味混杂蒸腾。循着一股浓烈的带鱼咸腥,他在最逼仄的巷尾找到一家挂着褪色蓝布帘的铺子。老板是个精瘦的温州人,姓陈,眼珠转得飞快,正指挥伙计把几卷深灰混纺毛料塞进装带鱼的泡沫箱夹层。
“老板,这料子,”范秋生指着那卷灰料,声音因紧张而干涩,“进口混纺?什么价?”
陈老板撩起眼皮,目光像刷子一样把他洗得发白的棉袄和沾泥的解放鞋刮了一遍,嘴角扯出个洞悉一切的笑:“识货!日本过来的,正宗的毛涤混纺,挺括不起皱。一口价,八块五一米。”他顿了顿,指尖敲着油腻的柜台,“现金,当场点清,离柜不认。”
“八块五?”范秋生心一沉,这比他打听到的国营厂“永新”的出厂价足足高了两块!帆布包里硬邦邦的纸币轮廓瞬间变得千斤重。他想起国营厂供销科张科长那金丝眼镜后毫不掩饰的鄙夷——“江湖路子”。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佝偻太久的脊梁,从怀里掏出那张盖着“海川市芙蓉服装厂”红印的介绍信,用力拍在柜台上,纸张边缘因无数次摩挲已起了毛边。
“陈老板,看清楚!”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硬气,“我们是正儿八经的乡镇企业!中央红头文件刚下来,白纸黑字写着要清除歧视、保护我们!这钱,”他拍了拍怀里的帆布包,“是全厂工人一针一线挣出来的血汗!你给个实诚价,我们厂几百套‘防盗裤’就指着它救命!”
“防盗裤?”陈老板眉头一挑,来了兴趣。o三?叶{′屋^u !首¤发·范秋生立刻从帆布包夹层掏出何伟军熬夜赶制的样品——一条藏青色毛涤西裤,乍看寻常,内行人却能摸出裤腰内侧巧妙缝制了三个加厚暗袋,袋口缀着特制的金属防盗搭扣,隐蔽而牢固。
陈老板摩挲着那搭扣,又掂量着范秋生眼中孤注一掷的亮光,半晌,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行!冲你这‘防盗’的点子,也冲中央这阵东风!七块八,现钱,交个朋友!”
帆布包打开,一沓沓带着工人体温的“大团结”被仔细清点。范秋生看着那卷珍贵的灰料被严严实实包裹好,悬了一路的心,才随着帆布包骤然减轻的重量,咚地一声落回实处。怀揣着全厂的希望与中央文件赋予的底气,他终于扛着这捆“战利品”,踏上了归程。
推开小新马路8号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沉滞的寒意扑面而来。正月的热闹早已散尽,小院冷清得能听见风声穿过晾衣绳的呜咽。西厢房的门虚掩着,四台蝴蝶牌缝纫机静静伏在阴影里,漆面落满灰尘,机针上挂着半截黯淡的红线,宛如僵死的甲虫。墙角那台曾日夜轰鸣的电机,也哑了喉咙。
罗红柳正蹲在天井角落的煤炉边,用火钳小心地翻动一块烤得焦黑的红薯。炉火微弱,映着她眼下浓重的青影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清是范秋生和他肩上那捆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布料时,黯淡的眸子骤然亮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范厂长……料子,买着了?”她站起身,声音干涩。
“买着了!”范秋生重重放下布料,激起一小片浮尘。-x~i*a-o¨s?h_u·o?h¨u′n*.\c*o!m?他环顾死寂的车间,心猛地揪紧,“人呢?都去哪儿了?”
罗红柳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弧度:“王师傅家里老娘病着,回去照应了。张姐……去码头扛大包了,一天好歹能挣块儿八毛。小何师傅,”她顿了顿,指向正房,“守着那几条‘防盗裤’,三天了,跟守着金疙瘩似的,可……连个问价的都没有。”
范秋生心头一沉,疾步走向正房。只见何伟军孤零零地坐在八仙桌旁,桌上摊着三条熨烫得笔挺的“防盗裤”——藏青、深灰、铁锈红。她手里攥着一块裁衣划粉,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凌乱的线,指尖冻得通红。听见门响,她猛地抬头,那双曾经充满锐气的年轻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强撑的倔强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惶惑。
“厂长……”她声音发颤,指着墙上挂着的一条样品,“挂出去三天了,风都吹透了,没人……没人识货。都说好好的裤子,里面鼓鼓囊囊缝些暗袋,丑,还贵……” 她低下头,划粉在桌上戳出一个深深的白点,“红柳姐……把家里那台‘蜜蜂’牌缝纫机,抵给巷口的刘木匠了,换了六十块钱,说是……先垫着下月的水电费。”
范秋生喉头滚动,像吞下了一把冰冷的砂砾。他走到墙边,默默取下那条在寒风中飘摇了三天的样品裤。布料挺括的质感透过指尖传来,中央文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轰鸣,可眼前这令人窒息的冷清,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仿佛又看见何山被铐走时那血红的、刻骨仇恨的眼睛,听见那恶毒的诅咒在耳边炸响:“范瘸子……你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绝望的藤蔓,似乎再次悄然缠上了脚踝。
第四天清晨,料峭春寒依旧。范秋生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他固执地将三条样品裤用崭新的木衣架撑好,再次挂到了小院临街的斑驳砖墙上,旁边立了块硬纸板,何伟军用红油漆用力刷上几个歪扭却醒目的大字——“芙蓉防盗裤,贼手莫来!”
寒风卷过,裤子空空荡荡地晃着,像三面无人响应的战旗。
日头艰难地爬上屋檐,将惨淡的光投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巷口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小院的门槛依旧冰冷,无人踏足。
晌午时分,连何伟军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也黯淡下去。她默默收拾着裁剪案台上的碎布头,动作迟缓。罗红柳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望着将熄的炉火出神,怀里搂着睡着的女儿丫丫,破棉鞋里露出灰扑扑的棉絮。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吞噬最后一丝希望时——
“哐当!”
院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木门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个裹着厚重军大衣、满脸络腮胡的粗壮汉子像座黑塔般堵在门口,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他喘着粗气,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墙上挂着的“防盗裤”,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老板!这裤子!就这能防贼的裤子!”他声音洪亮得像打雷,震得屋檐下的冰溜子簌簌直掉,“还有多少条?老子全要了!”
范秋生和何伟军都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汉子等不及回答,几步冲到墙边,粗糙的大手一把攥住那条藏青色的样品裤,手指急切地摸索着裤腰内侧,猛地抠开一个暗袋的金属搭扣!只听“咔哒”一声脆响,搭扣弹开,露出里面厚实的夹层。
“好!好玩意儿!”汉子兴奋得满脸放光,唾沫星子直飞,“老子跑广州的火车,一趟下来能被摸走仨钱包!这暗袋,这搭扣,神不知鬼不觉!”他猛地转向范秋生,从鼓鼓囊囊的军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沾着油污的黑色人造革包,哗啦一下拉开拉链——里面竟塞满了成捆的十元“大团结”!
“现货!有多少要多少!五十块一条,现钱!”他把包往八仙桌上一墩,钞票特有的油墨味瞬间在冰冷的小屋里弥散开来。
这声“现钱”如同一个信号!络腮胡子汉子的话音刚落,小院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外界的冲击,“哐当”一声,竟被汹涌的人潮彻底挤垮了半边!
“让让!让让!别堵门啊!”
“老板!给我留二十条!不,三十条!”
“先收我的定金!我这有票子!”
“那防盗暗袋在哪儿呢?让我摸摸!”
小小的天井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挤进来的有穿着时髦皮夹克、梳着大背头的年轻倒爷,有裹着头巾、精明干练的南方妇女,有戴着鸭舌帽、眼神机警的长途司机……他们操着南腔北调,唯一的共同点是眼中都燃烧着对“防盗裤”近乎狂热的渴求,手里紧紧攥着或大或小、但都鼓鼓囊囊的钱袋。钞票的油墨味、汗味、长途跋涉的尘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滚烫而躁动的热浪,瞬间驱散了小院盘踞多日的死寂与寒冷。
何伟军彻底傻了,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做梦都不敢想的景象,手里捏着的半块划粉“啪嗒”掉在地上。罗红柳猛地站起身,怀里的丫丫被惊醒,哇地哭出声,她却顾不上哄,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搂住女儿,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堆在八仙桌上越堆越高的钞票,身体微微发抖。
范秋生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连日来的疲惫、屈辱、绝望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浪冲刷得无影无踪!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钞票和汗味的空气吸进肺里,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生机。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压过了满院的喧嚣:
“都别乱!排好队!登记!小何厂长,收定金,开收据!红柳,去把王师傅、张姐他们全喊回来!机器擦亮,立刻开工!加班加点,工资翻倍!我们芙蓉厂的‘防盗裤’,管够!”
“轰——!”
车间里,蒙尘的缝纫机被重新摇响,五台蝴蝶牌缝纫机爆发出久违的、震耳欲聋的轰鸣!那声音不再是绝望的呜咽,而是充满力量的咆哮,像沉睡的巨兽终于苏醒,宣告着芙蓉厂在1984年料峭的春风中,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