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080 上海滩

第80章 080 上海滩

暮色四合,上海滩的霓虹灯如同苏醒的巨兽,肆无忌惮地亮起,将外滩的万国建筑群涂抹成一片流光溢彩的幻境。±鸿a#?特<小])·说u`|网¥? %¢?已?¤发:d布:最?_{新?°章@?节??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晕,街头巷尾回荡着港台流行乐的鼓点、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和汽车引擎的轰鸣。这繁华喧嚣,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与弄堂深处的范秋生毫无关系。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淤泥里,拐进一条远离主街、潮湿狭窄的小弄堂。弄堂两边是高耸的、斑驳的旧式里弄墙壁,砖缝里渗出阴冷的湿气,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头顶是纵横交错的晾衣竹竿,上面挂着褪色的床单、打着补丁的工装,在寒风中僵硬地摇摆,像招魂的幡,遮住了本就稀疏的星光。脚下的石板路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泛着油光的污水,散发出混合着煤球灰、腐菜叶和尿臊气的复杂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刀子。

范秋生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墙,身体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慢慢地滑坐下去。粗糙的砖石瞬间穿透薄薄的、早已被汗水浸透又风干的棉袄,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直刺骨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饥饿和疲惫像冰冷的海水,彻底将他淹没。胃里空得发疼,一阵阵痉挛。他哆嗦着,从怀里摸出最后半块用油纸包着的、早已冷透变硬的烧饼。?2`8_l\u`._n`e′t¢这是他在海川上车前买的,一直没舍得吃完,硬得像块石头。他机械地、近乎粗暴地啃咬着那块坚硬的饼,粗糙的饼屑刮擦着干涩的喉咙,如同吞咽砂砾。他用力地、小口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喉结艰难的滚动和胸腔的起伏,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冰冷的饼块落入空荡荡的胃里,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激起一阵更深、更冷的痉挛。

怀里那个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帆布包,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腰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那里面,是芙蓉服装厂账上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是罗红柳抵押了最后一点家当凑的,是王继勇、何伟军他们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下的工资,是老母亲卖掉寿材换来的那点救命钱!是几十个工人、几十个家庭眼巴巴盼着的希望,是支撑着那间破旧小院里四台缝纫机继续转动的唯一动力。

可在这偌大的、繁华似锦却又冰冷无情的上海滩,这包钱却像个巨大的讽刺,更像一块无处安放、烫手至极的山芋。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些冰冷的话语:

“国营单位有国营单位的规矩,我们只认公对公转账!这是财务制度,是红线!”

“现金?小老弟,风险大啊!这好货,上浮三成!爱要不要!”

“离柜概不负责!钱货两清,少一寸也不认!”

“定金三成,等十天半个月再来提货吧!”

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尊严和希望上。,w,z,s^k′b*o.o!k..¨c′o¨m/揣着这全厂的血汗钱,他寸步难行;可放下它,空手而归?他仿佛看到何伟军眼中的光熄灭,看到罗红柳抱着女儿黯然神伤,看到王继勇他们围在冰冷的缝纫机旁唉声叹气,看到何山那幸灾乐祸、带着刻骨恨意的眼神——“范瘸子,你害我儿子,又告密害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嘶吼声仿佛又在耳边炸响。

绝望,如同弄堂里弥漫的、带着浓重霉味的黑暗,一点点渗透进他的身体,包裹住他的心脏,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冰冷的墙壁,坚硬的烧饼,怀里沉重却冰冷的“希望”,远处城市心脏传来的、与他无关的繁华脉动……这一切,都凝固在这个1984年深冬的上海弄堂深处,构成一幅无声的、浸透着个体在时代巨大夹缝中挣扎求生的冰凉图景。

下一步在哪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怀里的钱在变冷,像他的心一样,沉甸甸地坠向无底深渊。何山那恶毒的诅咒,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绪。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洋洋腰间那倒扣的白色石膏棺材,看到杨翠花绝望的眼神,也看到何山被公安带走时那血红的、充满恨意的目光。“告密害我”……这莫须有的罪名,像一块巨石压在他本就喘不过气的胸口。他范秋生,只是想凭手艺,凭汗水,带着大伙儿吃口饱饭,怎么就这么难?处处碰壁,步步维艰。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穿透弄堂的沉寂和远处模糊的喧嚣,钻进了他的耳朵。是隔壁石库门小窗里飘出的收音机广播声,一个沉稳有力的男中音正在播报:

“……中央一号文件明确指出,要大力发展农村商品生产,搞活农村经济。对乡镇企业,要给予积极扶持,放宽政策,加强指导……各地要清除歧视、限制乡镇企业的各种障碍,为其发展创造良好环境……鼓励农民进城兴办第三产业……”

范秋生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在漆黑的深渊里,突然刺入一道微弱的,却足以撕裂黑暗的光!

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敲打在他几乎冻结的心上。中央文件?扶持乡镇企业?清除歧视?放宽政策?鼓励进城?

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那亮光迅速燃烧起来,驱散了浓重的疲惫和绝望!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广播里还在继续,列举着具体的措施和方向。

“乡镇企业……是农村经济的重要支柱……是吸纳农村剩余劳动力的重要渠道……要保护其合法权益……”

保护合法权益!这六个字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却又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不再是孤立无援的“小门小户”,不再是“江湖路子”,他背后,有中央的红头文件撑腰!他范秋生,他海川市芙蓉服装厂,是堂堂正正的乡镇企业!是政策扶持的对象!

他颤抖着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紧紧搂住了怀里的帆布包。那里面硬邦邦的纸币轮廓,此刻不再仅仅是沉重的负担,更像是他握在手中的武器,是他闯荡这大上海的底气!国营大厂的门槛高?私营档口的嘴脸冷?没关系!他范秋生,就是要用这实打实的现金,用这中央文件赋予的“名分”,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市场里,硬生生撕开一条属于他们芙蓉厂的路!

一股混杂着酸楚、激动和前所未有的决绝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鼻尖发酸。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将那半块冰冷的烧饼囫囵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咀嚼着,吞咽着。粗糙的饼屑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真实的、活着的痛感。

他扶着冰冷湿滑的墙壁,挣扎着站了起来。弄堂深处依旧黑暗,但弄堂口外,大上海的万家灯火和广播里那充满力量的声音,为他指明了方向。他挺直了因寒冷和疲惫而佝偻的脊背,将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牢牢抱在胸前,像抱着全厂的命脉和未来的希望。

下一步在哪里?他知道了!天亮后,他要再去那些私营市场,堂堂正正地亮出他乡镇企业的身份,理直气壮地用现金去敲开一扇门!为了防盗西裤,为了芙蓉厂,为了那些等着他带料子回去的、眼巴巴盼着活路的工友们,也为了向何山、向所有轻视他们的人证明,他范秋生,和他脚下这条中央指出的“新路”,绝不会被轻易堵死!

他迈开脚步,朝着弄堂口那片被城市灯火映亮的微光,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寒风吹拂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那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帆布包紧贴着心跳的位置,那里面,是冰冷的纸币,也是滚烫的希望。弄堂的阴影被他甩在身后,前方的路,虽然依旧模糊不清,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但至少,不再是一片绝望的漆黑。广播里那沉稳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为他,也为无数像他一样的弄潮儿,在1984年料峭的春寒中,点燃了一盏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