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突突——”一阵柴油机轰鸣声传来，两辆东方红牌手扶拖拉机碾过青石板路，车斗里用麻绳捆着的四台缝纫机随着颠簸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
车斗最前头坐着范秋生，他裹着灰布棉袄，指节粗大的手死死攥住车斗挡板。寒风卷着细雪似的梧桐絮扑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今早要尽快安装好四台蝴蝶牌缝纫机。
王梦兰坐在一旁，怀里抱着用布包了四层的铜熨斗。
这个熨斗，是罗一剪的。因为身体原因，他说什么也不愿跟着来县城。临走的时候，他把这个铜熨斗交给范秋生：”这是我的吃饭家伙，交给你了，好好干。”
”秋哥，你说红柳姑娘真的免费租房子给我们？”王梦兰缩在蓝布头巾里，声音闷闷的。
就这个事，昨晚上，范秋生和她解释了好几次。临了，她又不相信，反复追问。
”签合同了，那还有假？”范秋生伸出手，掸去梦兰头上的梧桐絮，那些细雪般的绒毛在春光中折射出微弱的光芒。
王梦兰把怀里的熨斗抱得更紧了些，不无担心地说：”就给干股，不给现钱，这次是有钱赚。如果以后我们赚不到钱，她也得不到一分钱，还会同意？”
如果是这样，意味着新办的厂倒闭，只能卷铺盖走人。+m_i!j+i~a_s~h,e`._c+o!m/但愿这个干股政策，能吸引罗红柳加入，还能吸引其他人加入，做大做强服装厂。范秋生深呼了一口气，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拖拉机开始减速，突突地在小新马路8号前停下。
很快，朱漆斑驳的宅门”吱呀”开了道缝。穿枣红对襟袄的罗红柳探出身来，她左手拿着卷尺，右手还攥着半截画粉笔，显然整夜都在赶工。灯光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却衬得那双丹凤眼愈发清亮。
”范厂长，劳烦师傅们把缝纫机卸西厢房。”罗红柳轻声细语，”四台缝纫机，可以一字排开，中间间隔80公分。”
四个师傅下车 ，开始搬缝纫机。
突然”哐当”一声，王继勇脚下打滑，裹着棉套的缝纫机头眼看要磕上青砖地。
只见红影闪过，罗红柳已用膝盖抵住机箱底部，顺势将整个上半身卡进机器与地面的夹角。碎花棉袄当即被机油蹭黑一片，她却像护崽的母猫似的搂着机头。
”真有责任心！”范秋生赞了一句。
”范厂长？”罗红柳爬在西厢房的窗台，正用粉笔在雕花窗棂上做标记，”烦你搭把手，这台老蝴蝶的梭芯盒卡死了。”
范秋生急忙过去，帮着修理梭芯。`比~奇_中*蚊.旺^ ?庚/辛_罪·哙?
毕竟搞过修理，罗红柳几下就弄好了梭芯。
日头爬上屋脊时，四台缝纫机终于列成笔直的方阵。
罗红柳从帆布包里取出自制的铜质水平仪——那是用半截黄铜管灌水银改装的，挨个调整机脚螺丝。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格斜切进来，在漆面斑驳的蝴蝶商标上投下细碎光斑，恍若给沉睡的金属蝴蝶镀上了金粉。
”红姐，这水平仪真先进！”何伟军凑过来看稀奇，”好多数字，怎么用啊？”
”我娘教的。”罗红柳指尖拂过铜管上的刻痕，”水平泡泡居中，缝纫机就摆正了。机器摆不正，车出来的线都是歪心肠。”
安排完车间，罗红柳又带众人看住宿。
穿过月洞门时，王继勇被青苔滑了个趔趄，怀里的缝纫机踏板”咣当”砸在影壁墙上，惊得檐角麻雀扑棱棱乱飞。
罗红柳噗嗤一笑：”王师傅好脚力，这堵空心墙我早想拆了做更衣室。等天晴了，我请个师傅。”
女工宿舍设在正房西间，何伟军、张嘉丽刚放下铺盖，把各自的床铺铺好。
王梦兰掀开靛蓝印花被，发现床下除了稻草，还在稻草上铺着棕席子。这么一来，躺在床上，既舒适又暖和。
男宿舍在东耳房，王继勇摸着墙上新糊的报纸打趣：”哟，还是上个月的《新民晚报》，罗掌柜这是让我们紧跟时事啊？”
泛黄的报纸上，”温州出现股份制合作企业”的标题旁，不知谁用钢笔添了句”裁缝也要搞改革”。
范秋生夫妇的房间紧挨灶披间，王梦兰铺好自己的床铺，便去灶屋，开始准备中午饭。
罗红柳也在，她踮起脚，从梁上取下一串腊肉，一边切一边说：”梦兰，早上卸货时，街坊都扒着门缝看稀罕。刘家姆妈说要改呢子大衣，陈家阿婆要给孙女做周岁服……”
”谢谢红姐。”王梦兰客气地说，”都是你人缘好，邻居们才会这么热情。你告诉邻居们，缝缝补补的尽管送来，都免费。”
正午时分，天井里支起八仙桌。
罗红柳最后端出最后一道菜，像小二一样吆喝道：”各位客官，正宗的镇江肴肉啰。”
女工们哄笑着结果砂锅，男人们则盯着砂锅里颤巍巍的肉冻咽口水。
饭吃到一半，巷口忽然响起自行车铃。随后，邮递员扯着嗓子喊：”8号罗红柳，信件！”
罗红柳摘了围裙往外跑，回来时却把信件叠成小方块塞进围兜。范秋生瞥了一眼，发现罗红柳的眼角有泪水。
吃饭的时候，何伟军突然想起一件事，拿出一个带着泥渍的牛皮纸袋，递给范秋生：”闵书记在工地上捡的，是危房鉴定报告，要我交给你。”
范秋生掏出鉴定报告，纸张边沿的泥渍在阳光下泛着污浊。
王继勇凑过来，瞥见”建议立即拆除”几个红字，脱口骂道：”狗屁！去年暑假我还和两个师傅补过房梁，榫卯结实得很！”
”有人要动芙蓉小学的地皮。”罗红柳不知何时站在了廊柱下，”要致富，先修路，听说政府要把芙蓉镇到县城的公路拉直，芙蓉小学八成在规划路线上。”
”难怪芙蓉小学的寒假比其它学校的放得早些。”王继勇一拳捶在八仙桌上，搪瓷碗里的菜汤溅出老高，”原来他们早就算计好了，把芙蓉小学买下来，去骗取国家的拆迁款！这不是典型的挖社会主义墙角吗？”
范秋生想了想，说：”继勇，找个时间，把去年维修校舍的工料单找出来，要带公社盖章的。”
”秋生，你这是要”王梦兰攥着抹布的手指发白。
”他们敢在年底搞突击鉴定，我就敢向记者爆料，芙蓉小学旧校舍到底是不是危房。”范秋生转头看向罗红柳，”红柳同志，劳烦把你父亲留下的水平仪借我一用。”
范秋生接过水平仪，只觉沉甸甸的。他知道，他和何山之间，终究会有一次决斗，一次你死我活的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