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巷尾,土地桥。
一栋灰扑扑的苏式建筑矗立在坡上,墙皮剥落处露出深褐色的砖块,像块发霉的枣糕。门廊下挂着”欢度春节”的横幅,被北风撕开道裂口,哗啦啦拍打着斑驳的木门。木门一侧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刻有”宁海县教育局”的字样。
范秋生哈着白气推开传达室窗户,老陈头正就着蜂窝煤炉子烤红薯,甜腻的热气混着煤烟扑面而来。
”戴局长在二楼左拐。”老陈头眼皮都没抬,枯树枝似的手指往楼梯口点了点。
范秋生找到到局长办公室,征得许可后,走了进去。
局长戴立山窝在藤椅里,暖气管烘得他两颊发红,搪瓷杯沿积着圈茶垢,正冒着袅袅热气。
听完范秋生的诉求,,戴局长用杯盖拨去浮沫,喝了一口茶,才不紧不慢地说:”何山同志办的是外资服装厂,是市里特批的”三来一补”项目,必须优先发展,这是政策。范厂长,你要有大局观念。”
范秋生说:”芙蓉帽服厂是乡镇企业,也有生存发展权,我和芙蓉小学的租赁合同签了三年,还没到期,他们就推了我们的厂房,办所谓的外资服装厂,这是厚此薄彼,不公平,也不合国家政策。1\3·1?t`x~t?.^c+o!m¢讲重了点,是违法违规行为。”
”嗬哟——”戴局长腾地站起身,想训斥范秋生,但又忍着,缓缓坐下,”范厂长,一出节,芙蓉小学就整体搬迁,老校舍是危房,不能办厂。何山同志有这个财力推倒重建,你有这个财力吗?”
这番话,把范秋生怼得哑口无言。过了半响,他才说:”芙蓉小学的老校舍,啥时候成了危房,我能看看危房鉴定报告吗?”
这下,戴局长终于忍不住了。他敲着办公桌,凶巴巴地说:”范秋生同志,这是政府部门的事,你无权过问,请出去。”
范秋生只得出了局长办公室,雪粒子忽然密起来,打在瓦檐上沙沙响。
年前加班加点,做了五百套校服,还有五百二十套校服,需在正月十五前做好。现在是正月初九,只有六天时间了,如果还不尽快开工,肯定交不了货。
当务之急,不是和他们理论对与错,而是尽快找地方开工。
忽地,范秋生想起了大西门坳上小新马路的自行车修理店。
去年八月份,他和梦兰第一次来县城贩卖鸡蛋,就是这个店的女主人帮了大忙,一次性收购了所有鸡蛋。当时,她在工农兵商场当售货员,丈夫想去深圳发展,逼她辞职。`s,w¨k~x¨s_w/.,c~o^m¨
这个店地处县城繁华地段,如果能租下这个地方,办服装厂,肯定有利于做生意。
范秋生裹了裹棉衣,踩着结霜的台阶往大西门坳方向疾走。供销社墙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清晰可见,刺得他后颈的汗珠愈发冰凉。
转过坳口,那间挂着褪色红星招牌的自行车修理店映入眼帘。木门半掩着,屋檐下悬着冰棱,被屋内昏黄的灯光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范秋生驻足时,正听见里间传来金属敲击声,像是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敲了敲门,他走了进去。
女主人一身蓝布衫,正踮着脚够货架顶层的工具箱,后腰处补丁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墙角的蜂窝煤炉奄奄一息,铝制饭盒里凝着半碗玉米糊,空气里浮沉着机油与冷粥混杂的酸涩。
”老板娘好!”
范秋生喊了一声,快步上前,帮她取下工具箱。铁皮盒子边缘的锈迹蹭在掌心,带着刺骨的凉。
”谢谢,请等一下啊,补好这个胎,就修你的。”女主人蹲下身子,打开工具箱,找出一块补胎胶布。
”还认得我吗,去年八月,卖鸡蛋的……”范秋生小声提醒。
女主人猛然抬头,额前碎发被汗水黏成缕。她眼神在范秋生的脸上逡巡片刻,忽然绽开惊喜:”哦,是你!”
随即,她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瞧我这记性,又来卖土鸡蛋?”
”不是,不是。”
范秋生没有急着说正事,而是扫视了一下店铺。
店铺墙上贴着深圳蛇口工业区的招工简章,玻璃柜里摆着张合影:穿喇叭裤的男人搂着穿红裙的女主人,背景是闪着霓虹的高楼。
范秋生试探着说:”你和你男人不是去深圳发展了吗?”
”唉——”女主人叹了口气,”我男人带着全部积蓄南下,在罗湖口岸倒腾电子表,结果被港商骗得血本无归,没脸回来。我呢,没了公职,只能干我老公的老本行。”
”妈妈,妈妈——”店堂里突然响起清脆的童声,里屋钻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掉了胳膊的布娃娃往女主人怀里塞。
小姑娘穿着一双旧棉鞋,鞋尖开了线,露出灰扑扑的棉花。
”我想租这店面办服装厂。”话出口时,范秋生自己都惊诧于这份直白,或许是被墙角的煤油灯熏红了眼,又或许是孩子棉鞋里漏出的旧絮刺痛了神经,”给你二成干股,抵房子租金。”
范秋生话音未落,木门突然被北风撞开。
蜂窝煤炉里腾起一缕青烟,将女主人眼角的细纹熏得愈发深刻。她弯腰往炉膛塞了块煤饼,火钳在冷风里叮当作响。
”二成干股能换几斤白米?”她背对着范秋生,声音像生了锈的车链条,”上个月粮站的陈米都要一毛二。”
范秋生抓起柜台上的算盘,珠子在冷风里噼啪炸响:”520套校服布料已经备齐,四台缝纫机今晚就能搬来。正月十五交货能拿全款,每套校服赚2块钱,除去工钱后,利润为845块,二成干股是169块,可以买1300斤东北大米。”
听到这个数字,女主人的身子就是一抖。她快步走到门口,把”自行车修理”的木牌子取下,丢到一旁:”我叫罗红柳,你的厂子叫什么,等下我去定做一个招牌,房间卫生就交给我。”
她同意了!
范秋生一阵兴奋,说:”我叫范秋生,芙蓉村的。厂子名嘛,我想想,海川市芙蓉服装厂,对,就叫这个。红姐,这是50块钱,麻烦你定做招牌。”
罗红柳接过钞票时,指尖在”中国人民银行”的字样上摩挲出沙沙声。
门外的雪粒子突然密集起来,把玻璃窗敲得噼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