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加急电报

三角寨。~1~8,5.t`x,t-.!c¢o¨m^

正月初六,夜。

苍青色的山峦被月光镀上一层银霜。

中寨村部的晒谷场上,三十六个铁皮油桶围成巨大的火环,燃烧的松枝在桶中噼啪炸响,飞溅的火星如同散落的红宝石,在凛冽的空气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弧线。

范秋生蹲在青石碾盘旁,军绿棉袄的领口竖着,却挡不住腊月里刀子似的穿堂风。他望着篝火中央旋转的十二个月亮——那是十二个穿着苗绣百褶裙的姑娘,银冠上的铃铛随着舞步叮当作响。

梦兰正在第二个月亮的位置,孔雀蓝的织锦腰带随着摆胯动作翻飞,百褶裙旋开满月般的弧度,露出底下七层衬裙的滚边。

”三姐夫,三姐夫!”尖利的呼喊刺破芦笙的呜咽。

四妹王顶男裹着猩红头巾从陡坡冲下,绣着并蒂莲的翘头布鞋在冻硬的雪壳上打滑,手里攥着的电报信封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范秋生刚起身就被撞了个趔趄,鼻尖掠过浓烈的蓝靛草气味——那是苗家姑娘们为过年新染的头巾特有的草木香。

”镇邮局吴伯伯骑了二十里地的骡子送来的。”王顶男喘着白气,发间银梳缀着的流苏缠在睫毛上,”说是加急的,要按战时通讯标准处理。”

加急的?

范秋生急忙接过电报,撕开封口,借着火光,看了起来:”芙蓉小学被卖掉,速归!”

九个铅笔字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最后一个感叹号划破了纸面。?g′o?u\g+o-u/k/s^./c′o-m/范秋生猛地起身,水壶从石碾上滚落,包浆的铝壳在冻土上砸出沉闷的响。

篝火东侧正在跳《锦鸡舞》的姑娘们突然乱了阵型——王梦兰的银项圈卡住了旁边五妹的发簪,但她顾不得整理,提着裙摆从人缝里挤过来时,七层衬裙的彩色滚边在雪地上拖出凌乱的虹。

”秋哥,什么事?”她发间的红绸带被火星燎焦了尾梢,鼻尖还沾着跳《采桑舞》时抹上的锅底灰。这是苗家驱邪的旧俗,此刻却像道新鲜的伤口横在苍白的脸上。

”小何师傅发来电报,说芙蓉小学被卖掉了。”范秋生把电报揉成团塞进裤兜,”我们得马上回宁海。”

王梦兰已经解下银冠,发间还缠着跳舞时的红绸带。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带着范秋生,朝家里赶。

王母正在纺纱,听到范秋生说要连夜下山,手一抖,线断了。

”野猪岭的鬼见愁坡结了凌片(冰凌)。”老人把纺锤按进未成型的麻线团,声音像绷紧的弓弦,”七九年冬月,龙家老二带着新媳妇夜里下山看病,双双掉进山崖,尸骨都没找到。”

”妈!”范秋生截断话头,”这事急,我们必须尽快回去。~5¨2,s′h?u.c*h,e^n¨g`.+c`o′m¨”

见劝不住,王母叹息一声,起身找来一个火把,用浸过茶油的布条缠了三匝。

王梦兰找来火柴,将火把点燃。”轰”地一声,火把腾起烟雾,散发出带着苦涩的清香。 王母双手合掌,嘴里喃喃着念着《迁徙词》,这是苗族送远行者的古礼。

王梦兰举着火把,带着范秋生,开始下山。

火光中,冰挂从枯枝上垂下,宛如巨兽的獠牙,山林在夜色中显露出兽脊般的轮廓。芦笙的调子追着他们的脚步,在乱石间跌跌撞撞地碎成残片。

范秋生数着心跳,跟在王梦兰身后,朝山下走:每两百步心跳大约三分钟,而野猪岭到冷水溪有九千步。

王梦兰的棉鞋突然陷进雪窝,她扶住范秋生胳膊,使劲往上提。不料,棉鞋没有抽出来,脚倒是抽了出来,裙子下露出绑着稻草的裤脚——这是苗家防冻的土法,此刻稻草结满了冰碴。

好不容易,范秋生帮王梦兰弄出了棉鞋。不过,棉鞋已经不成样子。

范秋生蹲下身,用冻僵的手指解下自己裤脚上的稻草,裹住她赤裸的脚掌。那些稻草还带着体温,冰碴在两人交错的呼吸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穿我的鞋。”范秋生要脱那双补丁摞补丁的解放鞋,被王梦兰按住了手腕。她的银耳坠在火把下晃出细碎的冷光,像冰河裂开的纹路。

他用火把燎断几根老藤,将破烂的棉鞋勉强绑在王梦兰的脚上。

火光掠过岩壁时,范秋生看见暗红色痕迹从棉鞋里渗出来,在雪地上绽开成歪斜的梅花。王梦兰的百褶裙扫过那些血印,银饰碰撞声盖住了她喉咙里压着的闷哼。

山风裹挟着湿冷的雾气扑面而来,范秋生攥着火把的手已经沁出冷汗。转过鹰嘴岩时,峭壁间骤然旋起怪风,火苗在铜制灯罩里挣扎两下,竟被生生扯出灯芯,化作数道猩红流星坠入深涧。

王梦兰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指甲已经隔着粗布衫掐进丈夫的皮肉。

黑暗像是浸透墨汁的棉絮,将盘山石径裹得密不透风。范秋生能听见自己喉结滑动的声音,后背紧贴着妻子颤抖的身躯。

”当心脚下!”王梦兰突然扯住他。

几点幽蓝磷火自谷底浮起,分明是冷水溪的方向,却违背常理地逆风飘升。那些光点在半空悬停片刻,忽如活物般游弋聚散,渐渐拼出个蛇形的图腾。

磷火突然炸成满天星子,山道两侧的灌木丛里传来细碎的簌簌声。

王梦兰死死捂住嘴,她分明看见暗处浮着十几双猩红的眼睛,像是被火把残存的热气吸引的兽群。

范秋生摸到腰间别着的柴刀,刀刃与银饰相撞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两人几乎是滚下最后一级石阶。

山下集镇。

车站里,一辆锈迹斑斑的客车孤零零地停着,车顶反射着鱼肚白。司机叼着烟卷,打量这对狼狈的夫妻。

一上车,夫妻俩便瘫坐在掉漆的座椅上。

两天后,也就是正月初八的下午,范秋生夫妇赶回了芙蓉小学。

土坡口的老槐树上,他们去年挂的招工横幅只剩半截布条,在北风里扑棱着像是招魂幡。褪色的铁门在寒风中震颤,门框上残留的”好好学习”铁牌突然坠落,在范秋生脚边炸开一朵铁锈的花。

”初五上午来的人,说是教育局长批的条子,危房改造。”何伟军愤恨地说,”何山那龟儿子戴了顶貂皮帽,亲自指挥人拆了我们帽服厂的教室。”

”何山不是涉嫌投机倒把,被公安抓了吗?”范秋生很是纳闷,年前,他亲眼看到公安同志抓走了何山。

”来的时候,何山丢给我一张复印件,要求我们正月初五白天搬走所有东西。”何伟军掏出一张发皱的复印件,复印件是教育局局长戴立山的批文,旁有一行钢笔小字:危房改造,特事特办。

落款日期是正月初四。

芙蓉小学的危房改造,由何山来搞?范秋生很是糊涂,搞不清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思量再三,他决定去教育局,问个清楚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