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穿堂风掀起《羊城晚报》的边角,油墨香混着红木家具的桐油味在空气中浮动。头版头条“深圳特区成立三周年”的标题下,蛇口工业区的塔吊剪影正在铅字间若隐若现。
站在门外,何山整了整衣服,人造革公文包的金属扣在掌心沁出凉意。透过门缝,他看见谭建湘正俯身在红木办公桌上批阅文件,金丝眼镜滑落到鼻尖,镜链在晨光中泛起细碎的金芒。
窗边那盆巴西木换了景德镇青花瓷盆,香港客商送来的瑞士莲巧克力铁盒里,几支雪茄正慵懒地躺在金箔纸上。
“谭经理,宁益电机厂的货已经发出。”何山大步流星走进去,托运单拍在玻璃台板上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白腰文鸟。
谭建湘扶正金丝眼镜,定定地看着托运单,镜片后的目光像在检验出口工艺品。
阳光突然刺破云层,托运单上的水渍泛起粼粼波光,映得谭建湘袖口半露的瑞士梅花表熠熠生辉。
何山记得友谊商店橱窗里,这种进口表要两百张外汇券才能请回家。
“小刘,马上查宁益县到广州的轮渡货运班次……”谭建湘的粤式普通话带着特有的鼻腔共鸣,檀木算盘在他左手边泛着幽光。
何山摸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敬了过去。?狐·恋-雯.穴~ ~已?发`布?嶵!欣?章?截`这次,镀金打火机顺利凑到了对方嘴边。
等待的几十秒里,何山盯着墙上那幅《万里长江图》。
通完电话,谭建湘放下听筒时,脸上泛出了笑意。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汇票,抓起钢笔,开始写字。
何山怀着激动,静静地等待。
过了一会,一张带着油墨香味的汇票,递到了何山手中。他举着汇票,对着窗户,细细甄别。
这是一张经中国人民银行开出的汇票,金额栏已经用黑色蘸水笔填写了大写“拾万”和小写“100000”,小写数字上划有防止篡改的双红线,迎光可以清晰看到“中国人民银行”的空心字水印。
收款方一栏,填的是“中国人民银行宁益县支行”。
拿着这张汇票,办理相关手续后,我便可以在中国人民银行宁益县支行直接领取10万元人民币。
何山把那张轻飘飘的纸按在胸口,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他把汇票小心地装进公文包,大步出了经理办公室。
何山不敢耽搁一分一秒,一出中山大厦,便打了辆的士,直奔广州货运站。买了张票,他小跑着进了煤炭专运站台。
灰扑扑的敞篷货车车厢里,十几个蜷缩的人影被煤灰染成同色。何山踩着煤渣翻进车厢,公文包紧紧贴在肋下,硌得生疼。
邻座老汉的棉袄蹭着何山胳膊,混着烟油味的絮叨在寒风里散成碎片:“这趟车装完最后一车煤,道岔就要结冰喽……”
何山盯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黑黢黢的轮廓正被暮色啃噬。*丸\夲?神!栈! \首?发¢公文包搭扣不知何时松了条缝,他慌忙按住,然后抱在怀里。
车轮碾过道岔时剧烈颠簸,随着惯性,何山整个人撞向车帮,公文包脱手飞出。他喉咙里滚出半声惊叫,扑跪在煤渣堆里乱摸,直到触到皮质包角才瘫坐下来。
下午六点整,h29货运列车准时抵达宁益站。
何山站起身,把手伸进内袋。汇票还在,被体温焐得发软。他学着其他旅客的,从货厢上边爬了出去。落地时,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何山深呼一口气,小跑着赶到码头,搭乘驳船,朝对岸赶去。
宁益码头,亮起昏黄的探照灯。
老章裹着露出棉絮的军大衣,军勾靴在结冰的青石板上踩出焦灼的节奏。他身后站着二十几个工人。
“章头,快六点半了,你说何山能弄到钱吗?”二虎子又看了下时间,“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还没到6点30分,急什么。”老章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时不时地看手中的闹钟。
“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声波在江面上撞出回响。
夜幕中,一条驳船驶来,像头疲惫的老牛缓缓靠岸。
何山从船舱钻出来时,棉袄冻成了铠甲,头发结满冰凌。跳板上的冰碴在他脚下碎裂,江水从裤管淅淅沥沥淌下来,在零下五度的空气里瞬间凝成冰棱。
“老章,兄弟们,有钱了——”何山举着汇票,兴奋地说。
听到这个声音,唐学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会计老周挤到最前面,打着手电筒,执拗地举着放大镜核对汇票上的每个字。
“没错,没错,是10万元的汇票……”老周的话没落音,就被欢呼声撕碎。
二虎子突然抱起何山转圈,冻硬的棉鞋在雪地上打滑,两个人重重摔在码头缆桩旁。
欢呼声惊起了芦苇丛里的夜枭,扑棱棱的黑影掠过结冰的江面。
老章喉头的疤痕涨得通红,那是七年前武斗时留下的纪念章。他扬起手臂,兴奋地大喊一声:“兄弟们,装船!”
像听到车间铃声一般,工人们齐刷刷行动起来,开始装货。二狗子扛着木箱在跳板上健步如飞,箱角”小心轻放”的红漆字在夜色中忽隐忽现。
老章大步过来,朝货船方向大吼:“二狗子,轻点摔,箱子里是咱们的退休金!”
浓雾正在退潮,江面露出零星的航标灯。何山靠在冰冷的货舱壁上,看工人们蚂蚁搬家似的在跳板上来回穿梭,好不快意。
唐学军递来搪瓷缸子,里头飘着几片碎茶末,杯壁上”先进生产者”的金漆字已斑驳脱落。
看到掉漆的搪瓷缸,忽地,何山想起离家的那天,二崽洋洋抱着掉漆的搪瓷缸,追着出门,说是给他吃橘子罐头。
这次回家,我得给每个孩子买一罐橘子罐头。何山掏出一包受潮的大前门,丢了一根给唐学军。
终于,货物全部装船。
何山、唐学军二人,随船押运,赶往广州,顺便讨要剩下的70的货款。
次日上午,轮船顺利抵达广州港。
谭建湘从黑色伏尔加轿车钻出来,看到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百箱闹钟,赞道:”何老板,和你做生意,就是爽快。”
几个质检员过来,抽样验货。
确认质量、数量没有问题后,谭建湘从公文包里掏出两样东西。他先递给何山一张汇票,上面的金额是24万。
像上次那样,何山又迎着光,细细辨认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收好。
“何老板,还有件事,你得做好思想准备。”谭建湘把第二样东西递给何山。
这是一封电报纸,纸上写着:洋洋病危,速归。
何山看完电报,顿时脸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