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厦,经理办公室,谭建湘扶了扶金丝眼镜,把报价单推到何山面前:“小何,不是我不信任你,见货付款这是我们的规矩,不能破。”
何山摸出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递烟的手悬在半空。谭经理摆摆手,表示拒绝,却从自己抽屉里掏出一包健牌香烟。
他顺势把烟别在耳后,露出腕上磨得发亮的上海牌手表:“谭经理,我们芙蓉镇有句老话,”要想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先吃草”。您看这样如何?贵方先付三成定金,闹钟到广州港再结清余款?”
“何厂长,如果能货到付款,我还可以让利五个点。”谭经理有点不耐烦,起身整理文件,玻璃板下压着的全家福照片微微翘起边角。
何山注意到照片里穿着海军衫的小男孩,忽然压低声音:“谭经理,听说令郎今年要考重点中学?秀峰区那所……”
“何厂长!”谭经理突然提高嗓门,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叩,“我们谈的是公事。”
“秀峰中学校长是我小姨的大学同学,我已经帮您办好了手续,到时候令郎去读就可以了,不用参加入学考试。”何山拿出一份材料,递给谭建湘。
这是一份特殊人才子弟优先入学的表格,表格上的孩子姓名是谭小小,家长姓名是谭建湘,特殊人才性质就是为政府年创税收超50万。,咸_鱼+墈.书,蛧. *毋`错*内*容/
表格的下端签有秀峰中学校长沈淑萍的名字,并盖有秀峰中学的红色公章。
有这张表格,我闺女进秀峰中学就不用考试,可以直接入学了!谭湘建很是高兴,小心地收好表格。然后,他示意何山靠近些:“小何啊,20万是笔巨款,不能出任何纰漏,否则你我都得坐牢。这样……”
谭建湘和何山耳语了几句,叮嘱他如此这般去运作。
何山听了,马上说好。
走出中山大厦时,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何山把公文包顶在头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洼。
路过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时,他摸出五分硬币,拨通了宁益县机电厂的长途。等待接通的间隙,雨水顺着电话亭的玻璃蜿蜒流下,倒映出他紧锁的眉头。
“张厂长吗?我何山,唐工呢,什么,他来找我了?广州这边在催着要闹钟……闹钟已经备好,你们也等米(钱)下锅?”何山挺直腰板,“张厂长,我见到唐工,肯定要他带着汇票回,不见汇票你们就不发货,这是必须的!”
这个电话,就是谭建湘给何山的第一个锦囊,让宁益县电机厂的职工先吃定心丸,钱肯定是有的。¢删\芭-看-书\王^ .勉.废′阅?黩^
何山放下公用电话的黑色话筒,金属簧片在塑料壳里发出清脆的咔嗒声。雨水顺着电话亭的玻璃蜿蜒流下,将霓虹招牌的红色光晕晕染成一片血雾。他摸了摸耳朵上别着的大前门,烟纸已经被雨水洇湿。
何山踩着水花跑进巷口杂货店,塑料雨披下摆甩出一串水珠。柜台后的老太太从老花镜上方瞥他一眼,继续翻着泛黄的《羊城晚报》。
“阿婆,刚才有没有人往这里打电话?穿灰布中山装,戴眼镜的?”何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老太太努努嘴,玻璃柜上贴有一张小便签:唐学军已住白云宾馆302。
雨幕中的霓虹灯牌晕成斑斓色块,何山望着公共汽车溅起的水帘,转身扎进风雨。湿透的裤管裹在腿上,每步都像拖着铅块。转过骑楼拐角时,怀表链子突然崩断,金属坠子滚进下水道栅格,水面倒映出他瞬间煞白的脸。
白云宾馆302房门虚掩,烟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唐学军瘫在藤椅上,眼镜歪斜,脚边散落着七八个珠江啤酒空瓶。见到何山,他踉跄着揪住何山,沾着花生碎的手指几乎戳到何山鼻尖:“好、好你个小山,你竟敢跑路!”
“我没跑路,来广州是在搞钱。”何山使劲推开唐学军的手,“唐工,您不是胃出血吗,怎么这么喝酒?”
唐学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搪瓷缸里的凉茶泼湿了裤腿:“老章带头闹事,给出的期限是四天,如果四天之内见不到钱,就砸闹钟。今天是第一天了,还剩三天。
还剩三天?
“回宁益,现在!”何山猛地拽着唐学军,就往外走,藤椅在水泥地面划出尖啸。
两天后的深夜,益宁港三号码头。
江雾像团化不开的棉絮,把探照灯的光柱揉得支离破碎。两辆东风卡车碾过结霜的枕木,昏黄的雾灯在浓雾中洇出两团毛边光晕。唐学军跳下车时,军勾靴底带起的煤渣簌簌落在结着白霜的铁轨上。
何山正蹲在生锈的磅秤旁啃冷馒头,中山装下摆沾着的机油在路灯下泛着蓝光。他脚边散落着二十几个烟头,有个尚在冒烟的烟屁股正插在结冰的积水里,发出细微的嘶响。
“这是10000个闹钟的托运单。”唐学军递过盖着红印的票据,忽然抓住何山的手腕,“小山,这可是全厂三百多号人的身家性命,十三个退休师傅的医药费都在里头……”
何山就着路灯展开单据,泛黄的纸面上”宁益机电厂”的红章晕染出毛刺。他笑了笑,指着江面翻涌的雾气:“唐工,你看这雾,有时候眼不见,心更明。师傅们,上货!”
话音未落,雾里突然炸开声暴喝:“我看谁敢动!”
老章带着十几个工人从货堆后转出来,安全帽上的矿灯在雾中划出凌乱光剑。老车工肩头还搭着沾满铁屑的垫肩,手里拎着的扳手正往下滴冷凝水。
“何厂长——”老章的喉结在松垮的皮肤下滚动“”要是货走了钱没到,咱们连喝粥的钱都没了!”他身后响起零散的应和声,几个青工不安地踢着脚下的石块。
何山摸出兜里半硬的馒头,掰下一块扔进嘴里慢慢嚼着。江风卷着煤灰掠过货场,生锈的龙门吊突然发出吱呀怪响,惊起几只夜栖的乌鸦。
“章师傅,我来运货,就是百分之百保证有钱。”何山咽下馒头,“你不让运货,别人怎么付钱呢?”
老章的扳手垂下半寸,矿灯光柱里飞舞的尘埃突然变得清晰。
“我已经和买方签了合同,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何山从公文包里拿出合同,举到老章眼前,“各位要信不过我,劳烦等到明天下午,如果我拿不回30的订金,货任由你们处理。”
得到这个承诺,老章阴着脸,一字一顿地说:“何山,你听清楚了,明天下午六点,有趟从广州到我们宁益站的h29货运列车。六点半后,看不到你的钱,我们就砸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