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掉铀洞了

初冬的寒风裹挟着煤灰,在芙蓉镇曲折的街巷里盘旋呜咽。·0+0¢暁_税-枉- _已_发-布_醉,歆-蟑.结~

青砖墙缝里滋生的苔藓早已冻成墨绿的冰晶,国营理发店褪色的红白转筒在暮色中缓慢转动,像只疲惫的眼睛。

范秋生背着帆布包,推着自行车,从镇信用合作社出来。刚才,他又存了一笔活期。

理发店的铝框玻璃门”吱呀”推开,王师傅探出油光发亮的脑门,招呼说:“范厂长,快过年了,理个发财脑壳吗?”

“今天没空,改天吧。”范秋生哈出一团白雾,跨上自行车,朝范家老屋赶去。

黄泥灶台前,王梦兰蹲着,用火钳拨弄着松枝,砂锅里翻滚的鸡汤泛起细密油花,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折射出琥珀色光泽。

范秋生走进里屋,把帆布包塞进樟木隔层最深处。这只光绪年间传下来的老柜子,如今成了他藏匿账本的保险箱。

“秋哥——”王梦兰掀起蓝印花布门帘,围裙上还沾着鸡毛,“把账算一下,看到底赚了多少钱?”

范秋生摸出算盘,乌木算珠在寂静中噼啪作响:“总有卖了7840元,扣除针线钱156,五个裁缝两个月工钱520,食宿费85,租金120,垫付芙蓉小学校服布料钱1584元……”

“什么,芙蓉小学的校服钱要你出?”王梦兰勃然变色,质问范秋生。

“兰兰,这个事嘛,说起来话长,我不跟你细讲。¨微?趣′暁?说.罔· ·庚_辛.罪·筷¢总之,你要相信,我做这个事是有长远眼光的,日后会有回报的……”

“剩下的钱呢?”

范秋生从中山装内袋掏出一沓票子,递了过去。

王梦兰接过钱,数了数,马上脸色一变:“怎么只有268块钱”

“268,二路发,还不好?”范秋生开了句玩笑,“芙蓉中学订了380套春季校服,我买了5100块钱布料……”

“范秋生,你是不是疯了?”王梦兰腾地站起身,扯着范秋生的耳朵,“芙蓉小学的校服钱要你出,芙蓉中学的校服钱也要你出。”

“芙蓉中学的校服不要我出钱,货到付款,每套赚2块钱工钱。”范秋生歪着脑袋,急忙解释。

每套赚2块钱工钱,380套也只有760块,扣除工钱什么的利润就更少了。这么赚钱,什么时候能还清贷款?王梦兰松开手,生气地坐在一旁。

范秋生正要继续安慰,镇合作联社的李会计进来:“范厂长,在家啊。”

范秋生清楚李会计来的目的,不等他开口,便热情招呼道:“李会计,你真是有口福,我老婆炖了鸡汤,来二两七五冲。”

李会计一把拉住他,说:“范厂长,快过年了,我来问下,那笔4000元的贷款什么时候可以还?”

“李会计,别急嘛,我们便喝便谈这个事。”范秋生硬是把推到饭桌前,请他坐下。\鸿*特·暁+税`惘+ !免+费*跃`独`他找出半瓶七五冲,倒了两杯。

范秋生把一杯推到李会计面前,说:“李会计,厂子刚接了一笔春季校服订单,这几天只怕还不上呢。”

“范厂长,不是我不通融。”李会计抿了口酒,“县联社有规定,个体户贷款必须现结。你这笔贷款,到期的时间是这个月的20日,我来提个醒。”

“我理解,我理解,还有10多天,做得赢,做得赢,到时候我绝不让李会计为难。”

“秋生—秋生—呜呜——”

突然,几声凄厉的哭嚎传来。随后,杨翠花几乎是滚进院门的。她左脚棉鞋不知丢在何处,尼龙袜破洞处露出冻紫的脚趾,右臂衣袖被丝瓜架扯开半尺长的裂口。

杨翠花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洋洋……铀洞……何山去广州要钱……天线晃……家里没人,孩子就……”

洋洋去山上摇天线,失足掉铀洞里了!在杨翠花断断续续的哀嚎声中,范秋生听出了个大概。他急忙放下酒杯,冲进杂物间,背着一捆绳子,一瘸一瘸地朝外面跑。

王梦兰抱着棉被追到门槛,只见丈夫的背影被暮色吞噬,绳圈在暮色反光中晃成惨白的月牙。

铀矿洞口歪斜的铁牌上,“此处危险”四个红漆字正在剥落。火把在朔风里明灭不定,火光将围观邻居的影子拉得鬼魅般颀长。女人们用围巾裹住孩童的眼睛,老人们举着的马灯在岩壁上投出颤抖的光晕。

据说铀洞有二三十米深,没人敢贸然下去。

“让我下去。”范秋生咬着手电筒,把绳索一段绑在铀洞一旁的树上,将另一端绑着箩筐的绳索。

横在洞口的杉木突然“咯吱”作响,不知谁喊了句“这木头是矿上淘汰的撑柱”,人群顿时泛起不安的涟漪。

再去找另外的横木,又得耽搁时间。

范秋生心急如焚,他蹲坐在箩筐里,催大伙快点将他掉下去。

为了避免撞着洞壁,大伙商量了一下,将绳索沿着横木往下方。这样一来,箩筐基本上是沿着铀洞中央垂直下去,就不会碰撞洞壁。

范秋生双手揪住绳索,嘴咬着手电筒。

手电光柱切开漂浮的尘糜,照见岩壁上墨绿的苔藓正在分泌黏液。暗红色黏液,在手电光里泛出油彩般的光泽。

忽地,范秋生只觉后颈一凉,安全帽上炸开的水珠顺着脊沟滑进裤腰,凉飕飕的。

箩筐突然倾斜,范秋生就是一侧,脸部躲闪不及,撞向洞壁。血腥味在口腔漫开,他看见头顶的麻绳在锋利岩角上磨出毛边。

范秋生急忙用双手揪住绳索,让自己的身体悬空。渐渐地,箩筐终于平衡,不再乱晃。

绳索继续下降,箩筐渐渐靠近洞底。

”爸爸……”微弱的呼唤从水洼浮起。八岁的洋洋半个身子浸在荧绿色的积水中,左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孩子毛衣上的小鸭子图案结了冰壳,睫毛挂着霜花。范秋生扯开棉袄时,发现自己的手指甲缝里渗进了岩壁的暗红。

范秋生扯开棉袄,裹着洋洋,将他抱坐在箩筐。然后,他猛地摇动绳索。上面的人会意,开始慢慢地拉绳索。

箩筐上升的过程很慢,慢得令人窒息。

因为有两个人,不好平衡,箩筐每上升一段都会撞到洞壁。撞落的石块掉下出,传来“嘭嘭”的沉闷回响。

终于,箩筐慢慢接近洞口。

突然,箩筐又是一侧,范秋生半个身子探出箩筐。他一手攥住绳索,一手死死扣住箩筐边缘,手背被豁口的竹篾划开一道血口。

洋洋蜷缩在箩筐底下,下肢正流着血,小脸比月光还惨白。

等范秋生平衡住了,大伙才小心地拉着绳索。终于,箩筐接近洞口。大伙固定绳索,小心翼翼地把箩筐抬到洞边。范秋生出来,和大伙一起,抬着箩筐,快速把洋洋送到山下。

山下,早有一辆手扶拖拉机等候,车厢里已经备好棉被。

“突突突——”手扶拖拉机轰鸣着,碾碎寒夜,开往县人民医院。

杨翠花握住儿子的手,泪水在颧骨上冻成冰链。范秋生、王梦兰陪坐在一旁,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无语。

哭着哭着,杨翠花开始数落:“何山,你真是个索命鬼,买这样的劳什子回家,把洋洋害成这样……”

听到这样的数落,范秋生就是一咯噔,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