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成 作品

星历历

星历历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听话阿衡,赶紧更衣收拾妥帖去见人,他们家富贵,定然不会亏待你。”

“不要!”从前总是低着头,怯生生看着人不敢插话的小姑娘不知从何生出勇气,猛然推开人,昂首挺胸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要卖了我?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的去留是由我定,你凭什么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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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衡其实不常做梦,偶尔梦也是梦到回平州那天。

那年四方逐渐安定,各国久违的一片祥和,朝堂中除了日日仍有的争吵外,也没了什么风波,甚至经过几年发展,万象堂也已步入正轨。

清闲之余,她的姐姐要成亲了。

那是离家几年后郭衡第一次回家,或者说——去郭府。

旧时熟悉的府邸分毫未变,连那个从前看起来不可逾越的高山也没变,只是换了一副表情。

没有怒目而视,没有过往的指责谩骂,从见到她开始,郭值就是一张笑脸。他恭恭敬敬请她入门,假意亲昵地问她这些年过得怎样,有没有哪里受了委屈。

看起来就好像他真的有多在乎她一样。

可是假象终究是假象,任凭再怎么花言巧语也变不了真。

郭值很快便漏了馅。

他知道郭衡如今背靠大树好乘凉,手中有权,比他官还大。

两个儿子无所事事闲于家中,科举考不上,这么点家底也不够去买,于是他便想起了还有这么个身处高位的女儿。

他低声下气求着,任凭郭衡多次拒绝也没有退缩,直到最后见着郭衡铁了心不松口,他心生不耐,指着郭衡再次摆起了父亲架子。

郭衡被人痛骂了一通,她却觉得感觉不错。

这才是郭值。

郭衡在那时便明白了,自己对郭值其实早已没了幼时的敬仰与奢求,知道那时无法走尽望不出墙的郭府在这片偌大的天地之下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那是过去,那是她的来路。

仅此而已。

于是郭衡留了很多东西,将自己几年积攒下的珠宝银子全都给了郭值,此后再也没有回去。

或许比起那个只会逼迫她的地方,懵懂学字的江宅,还有她姐姐在的沈府,才是她真正的家。

郭衡一直知道沈凌身子不好,段风辞为此操碎了心,沈凌身边一直没找人服侍,他偶尔办事不在万都时就总托郭衡照看人。

因此,万象堂日渐安稳后,郭衡便跟着徐青竹一起,边学边做,分去了沈凌手中诸多琐事,只留了紧要的事给人处理。

陈淮虽比不得宏元帝那般雄心壮志,妄图收服四海,开创宏图霸业,却有一点比宏元帝好——陈淮很听话,很沉得住气,也很懂得拿捏分寸。

该听的话他尽数听进心里,仔细思量再三才会派人去做。不该听的胡言乱语他也含糊应下,然后一概置之不理,放任其他人出手替他收拾。

给了一众大臣发挥的余地,却也始终把持着,不曾全然放手,真到了哪两方闹得不可开交危及朝廷时,他便会站出来制止。此外他也轴得很,真要下定决心做什么事,谁劝都不行。

朝堂上虽然偶有风波,却比郭衡所知的从前宏元帝那时安稳了许多,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不少。

借着陈淮的东风,大周各地接连开办女学,万象堂蒸蒸日上,虽不至于一日千里,却也风头无量。

只是掌权人沈凌低调得很,除去该同人据理力争的时候分毫不让,余下时间从不出什么风头,不与人私交,也不让万象堂中人和别的官员来往过多,不给人留下话柄,一有工夫得了孟丘山和段风辞的允许,便天南海北各处跑。

数十年间,郭衡曾跟着沈凌一起跑内跑外,去了数不清的地方看官学、招揽新人,看到过一双又一双犹如年幼的她那样稚嫩的眼神,同样,也随沈凌一同惩治过不少贪官污吏,用她们手中的权,用万象堂的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郭衡愈发成熟稳重,偶尔看到新入万象堂的人畏惧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吃人的怪物,她也觉着自己似乎变了许多。

那个胆怯地不敢反抗父亲却又拼着逃出府的小姑娘,好似从未存在过。郭衡自己都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那个藏在郭府后宅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此番突然做了梦她才恍然大悟,其实那些她从未忘记,也因此更要朝前走。

郭衡起身点上一盏灯,翻了翻自己的桌案,看着只觉得心里又安稳了不少。

过去的是她,如今也是她,以后还会是她。

第二日天蒙蒙亮,郭衡听到外面乱糟糟的脚步声,她穿好衣服起身,走出门便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郑方。

郑方脸似乎沉着,不明不暗的光影落在他面上,却没照进眼底,怎么看怎么冷漠。

“郑方,这是怎么了?”郭衡问。

郑方像是被堵住了嘴,默了半晌才回:“小郭姑娘。”

时隔多年,她已四十有余,甚至已经成了沈凌之下几位四品女官之一,这些人却还是更习惯唤她小郭姑娘,就像她刚来时那样。

“王——”郑方一顿,抖着手拿出一张信纸递到郭衡面前,声音中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没头没尾说道:“姑爷说七月廿七是个好日子。”

听到这转变的称呼,看着郑方这奇怪的样子,郭衡心中不禁缩了一下,她对着尚不明亮的天光看完信纸上的内容,接着随之沉默了下来。

月前沈凌便将那道遗旨交给了她,她其实早有准备,只是这一天真的到来,她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似乎哪里都不舒服。

十四岁那年踩着晨阳微光走入院子中,说她会成为廉贞星的那个人,十五岁那年坐在屋子里,告诉她虽九死其犹未悔(1)的那个人,后来站在万象堂上,望着栖凤阁说她们都是凤凰的人,那个她望了近三十年的背影,还是走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再去看一眼,跟那人说句话。

不知道为何,郭衡没有哭,也没有沉溺在悲伤中太久,她只是在这一天上朝时簪起白花,拿出了那道交由自己保管的圣旨呈于宣政殿上,随后一步一步完成了信纸上交代的事。

七月廿七下葬那天,万都阳光明媚,天际碧空如洗,只有徐徐微风不停。

站在一旁望着长长的仪仗队,听着哭声吵闹声乱成一团,郭衡才终于生出了种从没有过的感觉。

她逃开所有人躲在暗处,看到了眼睛红着的郑方,也看到了哀伤却又维持着理智的徐青竹,她一个也没管。

等到所有人离开,终于恢复一片宁静,郭衡才从阴暗中走出。

她沉默着看着碑上所写的字,不知过了多久才张口。

“万象堂我会和徐姐姐一起看好,却月居的桂树和栀子树,还有水寒庭那棵月桂,我也都会替您守着,公子身边有傅姑娘,平州那边阿忱哥哥和月姐姐也安稳得很,我会时常派人去看,您不必担心,一切都不会有事。”

“新婚快乐,姐姐。”

郭衡呢喃道。

可是没人再像从前一样回应她,没人再会摸着她头,不厌其烦地同她讲遇到的困惑不解。

郭衡后知后觉,心里像是被刀捅了千百次,一颗心被捅烂了,浑身都在疼。

她清楚地意识到,沈凌不会再回她了。

她的凌姐姐走了。

泪水无声滑落,一直压抑着的痛苦终于在此时倾泻而出。分明是喜事,她却对着葬在一处的两人哭了一日。

半年后,草长莺飞的二月天,科举放榜,万象堂也招了新人,又迎来一批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围在一起对着四处不停打量。

郭衡平静地跟徐青竹带人分完所有的任务,最后离开前,听到有人指着门上的楹联问道:“侍中大人,这便是沈侍中题的字吗?”

“翰墨传薪,日月同耀。”另一个小姑娘也不知是想到什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和那时沈侍中的字很像,一定是的。”

“那时?”郭衡起了兴趣。

看她走近,小姑娘先是一愣,心中顿时紧张起来,听清楚她问的话,支支吾吾答道:“就是四年前在卫州六川,官学阳奉阴违苛待学子,沈侍中和大人您一起去的。”

跟着走过来的徐青竹挑起眉头望向郭衡。

郭衡跟着面前这小姑娘的话回想起那时候,露出抹笑容,肯定道:“是,这幅楹联是沈侍中亲笔所提不错。”

“我就说是,沈侍中的字,我定然不会认错。”小姑娘骄傲地说。

许是那抹笑容消去了几分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小姑娘心里的紧张也随之减轻不少,甜甜一笑,又指着楹联的上方,问道:“侍中大人,为何这联上还雕刻了一只凤凰啊?”

郭衡擡目望向那数十年如一日的凤凰,又将视线落于不远处的高阁之上。

小姑娘顺着她一同望去,见那屋脊之上彩凤张翼,驾着身后层云若隐若现,像是真的一样,耳边随即有声音传来。

“含元殿是大周政权之首,是自丹凤门进入宫门后一眼便能看到的地方,每一年元月初一的大朝会都是在那里举办,也是这宫里最特别的地方。含元殿一左一右两处高阁,名为栖凤鸣鸾,两凤比翼撑起大周天下,缺一不可,联上这只便是栖凤阁的。”

刚来到新建成的万象堂那日,郭衡也曾问过沈凌同样的问题,那个答案她记了一辈子,至此仍然未忘,于是如今,她将答案再次跟人说了一遍。

“你们每一个走入这里的人,都是这只凤凰。”

从前乌云蔽日不见天光,而今虽是夜幕,却有星辰历历破云散入人间。

昨日是她,今日是她,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