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1)。
初读王少伯的《西宫秋怨》,沈时祺只觉得夸张——他想象不出何等美人艳盖芙蓉。
文人墨客写美人,多是以花作比,各种词杂糅在一起,将人写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总之不像个凡人。沈时祺虽不是熟读诗词歌赋,比不上自家长姐,却也多多少少读过些,对这种写美人的最是看不上。
他自小长于边关,习惯了跟人嬉戏打闹,平生所见最美的两人,一个是他娘,另一个是他姐姐,美虽美,却从没有叫他真的觉得明艳比花。
是以沈时祺更觉诗中所言有假,不是作诗者夸大其词,便是其凭空想象胡写一团,毕竟无人见过,也不会有几人去深究到底美到何种地步。
直到那日采风楼前遥遥一望,看那位名动万都的玉京姑娘款款走下,他才恍然惊觉那诗中所写并非为虚。
世有美人妆,一眼胜芙蓉。
沈时祺当场便愣了神,像个傻子一样呆呆盯着人看,被自家长姐唤回神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行为有多冒犯,当即红了脸。
便是从那日开始,之后每一次见玉京,他似乎都会回到那种尴尬羞愧的状态,不敢对着人看,话也说不囫囵。
沈凌说,如果喜欢一个姑娘,就不能轻慢了人家,不能失了礼数。
沈时祺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他对玉京到底是什么想法。
一见钟情?似乎不是,他好像只是被那份美勾了魂,仅仅因此去谈喜欢,那太肤浅,也太不尊重人。可若说全然无念想,似乎也不是,明明他总会想起人,即使他和玉京话都没说过几句,甚至在玉京面前,自己还是那个误闯采风楼的傻小子。
只是不论怎样,沈时祺一直以为,他和玉京一辈子都会是两条路上的人。
不是因为他看不上风尘女子,也不是因为世俗观念,他只是觉得,他们这样没有交集也没有半分关系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彼此喜欢上。
可万万没想到,玉京原来姓傅,住在他府上的腊月姐姐,原来只是个幌子。
玉京是和他全然没关系的过客,傅玉京却是他本该有的世交姐姐。
他似乎找到了那么点联系。
不过沈时祺还是不敢——他不确信自己的心,也自觉自己不是什么出挑的举世无双的少年郎,对着傅玉京,他不敢。
他私心作祟,借着腊月的名头去了几次傅府,却又胆怯着不敢冒犯,每每见了都是跟人打招呼,拢共也没说上十句话。
令他更不曾想到的,是万都城破,沈凌会送他走。
那日他知道城门被破,便想着要去找沈凌。
沈毅和江舒兰走了,江成蹊他们远在平州,偌大的万都,他只有沈凌一个亲人,沈凌也只剩他一个弟弟。不论生死,至少他要待在沈凌身边,要和沈凌一起。
可傅玉京拦住了他,非但没让他离开,反而让人拍晕他,将他捆住带出了万都。
再醒来时已是入夜,万都已被回兰人占据,而他们,在奔着远离万都的方向逃亡。
沈时祺醒来后便明白了所有的事,他坐在暂时歇脚的山坡处,对着万都的方向望了很久,傅玉京同他说话,他也难得的没心思去羞。
傅玉京有些着急,怕他想不开,一直陪在他身边,一句一句说着,像是在宽他的心。
“……今日是阿姐生辰。”沈时祺只低声说了一句。
傅玉京猛然愣住,没再说下去。
沈时祺知道,有沈凌的托付在,傅玉京不会放他回去,也知道这事怨不得傅玉京,怨不得沈凌,可他痛苦极了。
他恨自己无能,明明答应了沈毅要护好姐姐,生死关头,却还是被当作包袱送走,被人保护在身后。
他也恨回兰人,杀他父母,侵他疆土,如今还害得他和姐姐离散,让他茍活着不得解脱。
所以沈时祺开始拼了命的练剑,不敢去想万都如何,也不敢去想沈凌如何,他只能练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沈毅那样的大将军,能带着人回去,回到那个保护自己的人身边。
他劈过树,也伤过自己,流淌在掌中的血分明刺目,却一点都不疼,比不过心里被反复捅过千万次。
傅玉京日日都在,沈时祺知道她担心,可那种时候,他分不出心思掩饰自己的痛苦,他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段时间,他躲着避着,没再跟人说过一句话。
后来回了万都,沈时祺才算再次活过来,终于有了停步喘息的机会。
他和傅玉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见到人没说上几句,他便会脸红,磕磕巴巴地。
不同的是,经过那一月,他再也不用借着腊月的名头去傅府,反而傅玉京来沈府的次数多了起来。
刚开始,傅玉京看他脸红,也曾问他:“我是什么吃人的老虎吗,小世子每次见到我眼神就到处躲,脸还这么红?”
沈时祺心下一怔,急忙反驳:“没有。”
可他说不出来理由,只憋出来一句:“玉京姐姐长得好看。”
听了他的回话,傅玉京情不自禁笑出声来,朝他走近了又问:“你姐姐长得也好看,你不是挺正常的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都是女子,你也唤我一声姐姐,哪里不一样?”
沈时祺紧张半天,最后扭扭捏捏回道:“姐姐是姐姐,你是别人家的姑娘。”
喜欢别人家的姑娘就不能轻慢了对方,这自然是不同的。
傅玉京没有再回,也没继续追问,只是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自那之后,不知是否是错觉,沈时祺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傅玉京会隔着回廊看他练剑,会面含浅笑看着他和张延锦打成一团,会不时为他递上一方绢帕。
沈时祺心里欢喜,却也不敢戳破心事,只能挖空心思给人送些小玩意,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只是沈时祺心中总有一件放不下的事——他想回玉门。
关之越离开时,他便和人约好会回去,即使傅玉京在,他也不会永远留在万都。
他心里惦记着,却始终没有将决定说出来,想着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那日听到傅玉京通腊月谈起要走之事,他才惊觉,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他没有机会再拖了。
他要北上回到玉门,去见埋骨在关外的父母,去担起卫国公府,担起这个延续百年的沈家之名。而傅玉京也要南去,找她自己的归处。
天地广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其实也挺好的。
美人比花,应在枝头,不在掌中。
沈时祺没有拦她,也没有说出自己的一腔心事,只是在她走前,把那枚带了十数年的玉佩当作送行之礼送了出去。
傅玉京走的那日,他找了借口没有去,却悄悄地跟在车队后,看着人进了大慈恩寺。
殿堂上有漫天神佛,高高在上,不闻人间语。
傅玉京向着佛祖三拜,随后便转身离开,没有停留一步。她带着在万都傅府的一半人离开,路远万里,再无归期。
沈时祺没有停留太久,同沈凌告了别便请旨北上,抛下所有的过往,此后,不再是卫国公世子,而是小公爷沈时祺。
北境的风雪真的很大,年复一年,没有了从前陪伴他的爹娘,空阔的府邸也不像是家,沈时祺在这寒冷入骨的风雪中渐渐沉稳,满心满意都在玉门之事上,从前的少年心事也都冷落下去,淹没在平静无波的水面。
再见傅玉京是在平州江宅。
“阿姐,我先出去看看!”沈时祺一边喊着一边朝外走,却在行至门口的一瞬停住了脚步。
看着站在阶下的人,沈时祺没有开口,只是觉得某个死了很久地方再次活了过来。
原来他不是真的不在乎,他其实挺想这个人的。
“好久不见。”傅玉京道。
沈时祺泄了一口气,展露出一个笑容,没了那年的慌乱羞怯,回道:“好久不见。”
这年除夕,沈时祺才从墓地回来,一手提着回来路上被人送的各式各样的东西,另只空着的手揪起碧山的耳朵,骂道:“知道不好拿还接下,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小公爷,哎哎!”碧山疼得龇牙咧嘴,忙不叠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悻悻道:“乡亲们这么热情,我也是没办法啊,又不是我要他们送的……哎哎别,疼!小公爷!你看,你看!傅姑娘!”
“什么傅姑娘,胡言乱语的又想——”沈时祺猛地止住,他呆愣着转过头,一眼撞进阶上的人眼中。
傅玉京一袭红衣,恰似那年采风楼初见,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于飒飒风中浅浅一笑,惊心也动魄。
他望着傅玉京,傅玉京也无声无息望着他,脑中却想起了离开万都那日。
她带着人一路向南,在明德门处留了沈凌,没再让人送。她拿出那枚被人说是无关紧要的玉佩,想要交还给沈凌。
沈凌却没有收,只道:“我们沈家的玉佩,送出去便不会收回。他既给了你,就是你的了。”
傅玉京无奈一笑,将玉佩又收了回去。
她其实知道沈时祺也去了大慈恩寺。
她在殿前跪漫天神佛,三拜无所求。
沈时祺在殿后三拜上苍,一拜祭天地,二拜告父母,三拜两相欢。
他父母皆已不在,有沈凌在侧为证,如果神佛看得见,他们也算是夫妻了。
傅玉京默许了他的行为,也默许了自己心中那点不明所以的私心。
从万都到明州,天高路远,山水有绕,可人间之大,无处不相逢。
平州重逢,再看到人,傅玉京一眼便看出,沈时祺变了很多。她率先开口,却没自己想象的那般平静。但她没有跟人说什么,沈凌成婚后她便启程离开。
“北固南宁,北固……南宁。”回到明州后,傅玉京反复念了几次,将那枚玉佩贴在心口,找了许久的答案,最终还是站起身吩咐道:“腊月,替我收拾行李。”
西南早前便已去过,如今她或许该向北,去看二十七年后的北固南宁。
有人不声不响和她绑了一辈子,她总该去讨要个说法。
于是她来了这里。
絮雪初飘,满街寂寥,唯有红妆似火。
四目相对,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傅玉京笑意盈盈,拿出那枚半月玉佩。
“我来讨债,小公爷可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