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玄霜第一次知道傅南宁的名字是在六岁那年。
当时她跟赵径斗气,每每见到对方都是冷着脸,连着十数天不曾理过人。
她自幼喜好文书,虽年仅六岁,却已经识了不少字,赵径书房中的小半书她都看过,跟人谈起也能说得头头是道,活像个小大人。
连日看她冷脸,赵径终是率先低头,为了讨好人,搬出了自己收在小库房中多年未曾拿出的藏书,凭着赵玄霜随便选。
赵玄霜心里欢喜,面上却不显,故作不满意地挑了半天,最后翻到一本汉赋集录。她看上边印着个奇怪的章,指着问赵径是什么。
赵径原本还眯缝着眼笑得慈爱,一看到那章却骤然变了脸色。他顿了半晌,敷衍几句后把书从赵玄霜手中抽出,任凭赵玄霜再三追问也没有回答。
赵玄霜彻底怒了,又跟人赌气赌了半月。
之后虽然还是赵径先行同她道歉,这事却也被掀了过去没人再提起,只是赵玄霜还是记住了那章上的字。
那是个暗红的傅字。
赵径同太史令关系不错,平日里时常来往,赵玄霜也数次跟着他出入太史局,一来二去便和太史令熟了起来。
赵玄霜另辟蹊径,避开赵径去问了太史令,从太史令的口中得知那是天家避讳,是那个被抄了家的傅相的章。也是从太史令那,她听到了傅南宁的名字。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大周曾有位南御史,女子之身位极人臣。
她对此上了心,开始在各处寻找关于傅南宁的痕迹。
可惜无论朝堂上下还是市井街头,个个都对傅家讳莫如深,傅南宁的事也几乎没人提起。
赵玄霜不甘心,愈加用心,一次次受阻,终于凭借点点零碎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故事,从中了解到傅南宁的过往。
或许是因为寻找的历程过于艰难,也或许是因为那些传闻中的傅南宁,还有那个名为万象宫的地方过于传奇神秘,她第一次生出了心思想去做一件事——她想去万象宫看看。
和赵径提出这个想法时,赵径很是愤怒,同她大吵一场,咬死了不肯让她去,两人不欢而散。
可赵玄霜不愿受人约束,哪怕这个人是赵径。
她不认女子不能为官,有一个傅南宁,就一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想做便做,谁都不能阻拦。
于是没隔几日,她便自己去了宫中。
再之后,她结识了沈凌。
她一直知道卫国公沈毅的千金回了万都,同在宫中做女官,也跟人偶尔碰过几次面,却一直没说过几什么话,两人真正相识是在进宫一年后。
那时她得罪人遭人陷害,是沈凌救了她。
她上赶着给人送谢礼,恰赶上沈凌面见宏元帝,由此,她才对沈凌的处境有了一点别的认知。
原来最为风光的沈家也会这样如履薄冰。
后来两人日渐熟悉,慢慢地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她也选择离开尚宫局,做了沈凌的随侍女史,同她天南海北奔波办事。
她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
翰墨传薪,日月同耀。得一书一字,便可惠及天下女子。
这便是她所求。
赵玄霜一直以为,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会和沈凌一起,或许是在蓬莱殿,或许能进入万象宫,一辈子都只为了自己而活。
直到万象宫重启。
她和沈凌熬了数年,终于窥见万象宫的风貌,终于踏入其中,她以为那是个好的开头,以为自己也会像傅南宁一样,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成为后世史书中记载甚少却足以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与向往的传奇,可她错了。
拼凑出来的故事终究不是故事全貌,她一直忽略了,傅南宁的结局其实并不好。
傅家如日中天,傅南宁风光无限,最后都落得个身死边关、满门抄斩的下场,何况是她。
世道从来都是由不得人的。
赵径屡屡遭贬,赵家上下更是因为明州之事受了宏元帝迁怒,以至于这般世族竟一夜败落。树倒猢狲散,从那日起,从前那些与赵径来过甚密的同僚就都没了影,个个躲瘟疫一样躲着赵家所有人。
赵玄霜心里不平,却也知道人情本就如此,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她没有心思去想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不愿理会各处的冷嘲热讽,她只想好好做自己的事,想哪日看着赵家东山再起,才好叫那些拜高踩低的人知道,赵家即便倒了,也绝不是堪堪鼠辈可以欺负的。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自家府内看到回兰之人。
第一次听到赵径和人谈话,她心中既惊又怒,冲出去同赵径大吵了一架,思量再三,最终还是没敢去揭发。
赵玄霜知道,如若将此事揭发,赵家上下都难逃一死,就如同当年的傅家。
她不怕死,但她不能出卖整个家族。
赵玄霜走投无路,她只能反复规劝赵径,试图将人拉回正轨,又私下断了府中和回兰的传信,想将此事悄无声息解决。
谷阳道设伏,打乱了她所有计划。
那日赵玄霜端着参汤来见赵径,想再跟人谈一谈回兰之事,不想却在门外听到赵径和回兰信使的谈话。
听到谷阳道设有埋伏的那一刻,赵玄霜整个人都傻在原地。
埋伏?
埋伏谁?
手中的盘子骤然坠地,惊动了内里说话的人。
赵径大步走出,满面阴沉,看到她却哑了火,犹豫唤道:“霜儿,这——”
“埋伏谁?”赵玄霜忽然冷静下来,打断他的话,沉声道:“说清楚。”
“沈……沈凌。”
“在哪,有多少人?”
“谷阳道,一百五十人——哎霜儿!”
见她转身便要走,赵径急忙喊住人,却见赵玄霜自己停了脚步,回过头问:“你们怎么知道她一定会走谷阳道,分明那不是唯一的路,而且她一向谨慎,传信都不会如实写,你们又怎知她何时——”
赵玄霜猛地止住话音。
“我们不知道。”赵径看着她这样子叹了口气,“明州回万都相对近的只有两条道,谷阳道历来是赶路官道,可能性自是更大,不过为保万无一失,我们在两边都……”
两边都设了埋伏,无论走哪条都是死。
而他们之所以知道沈凌何时会到,是得益于收到信的那天赵玄霜无意之间说的话。
“十七上路,怕不是又在诓人,估摸着过几日便该到了,给我传信还这么遮遮掩掩。”
当时的赵玄霜只顾着吩咐人准备东西为沈凌接风洗尘,却忘了自家府上还住着回兰人,忘了西南战事才起,正是最紧要的时候。
是她的话提醒了赵径,他们才会摸准时间提前埋伏。
赵玄霜一瞬间便明白了这中间的事,她死死盯着赵径,用了莫大的勇气才张开口,“一百五十人,她连轻功都不会,你们真是……”
“爹。”赵玄霜绝望地唤着人,一口气堵在心口梗着人,叫她疼得厉害,她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道:“当初在宫里,你女儿的命是她沈凌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你喝的参汤,还有赵家如今维持生计、维持这最后一丝体面的银子都是沈家给的,你做这些事情之前有考虑过这些,有考虑过我吗?她若是死了,我该怎么办?”
话罢,她没再去看赵径如何,转身冲了出去。
跑出府的一段路内,她脑中思绪翻涌,心里乱成一团,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谷阳道距京城约有两日路程,快马加鞭也要一日才能赶到,京城兵力尽在宏元帝手中,有谁能派人去救沈凌?
段风辞,对,段风辞。
段风辞和陈淮才回来不久,西南事宜仍在商讨,如今他应该在宫里。
赵玄霜打定主意,看到门口的马,也没问是谁的,直接坐上扬长而去。
她其实不怎么会骑马,只在从前万宁学马时跟沈凌学过一点,但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会不会撞到人、会不会摔了。
她只想快点,再快点。
到宫门前,她才惊觉自己急着出来没有带腰牌。她报出名字,求守卫放她进去,却始终不成。
庆幸的是她没等太多时间便看到要入宫的双全,她一把抓住人,将谷阳道一事告知,而后站在原地看着双全狂奔离去。
从万都到谷阳道,赵玄霜马不停蹄跑了一日一夜,最终只赶上为空青收尸。
便是在那一刻,赵玄霜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在那之后,即便挂心着沈凌的伤势,她也再没有主动去过沈府几次,她知道自己是在逃避,可她也没有办法。
她漠视赵径和回兰多次谈话不再加以阻拦,也沉默着看山河欲倾,看大周上下乱作一团。
陈淮大婚那天,她一早就知道第二日玉门之事便会传至万都,过了那一夜,大周也将再不会有赵家。
她心里茫然,觉着不该就此离开,却又不知道要如何留下,只能服从赵径的安排。
可她还想再见沈凌一次。
躲了那么久,如果再不去见,或许她们之间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平和谈话的机会。
当然,赵玄霜知道自己也有私心——她希望关于沈毅、江舒兰,还有万宁的死讯能来得晚一点,哪怕只是半刻。
看到沈凌的时候,她其实很想不管不顾将所有事情告知,然后等待沈凌判她的死刑,毕竟空青因她而死,毕竟她早知道内情却没有揭发,她也不无辜。
可是她不能。
她不能为了沈凌,为了那点私心抛弃赵家,不能因此抛弃对她有养育之恩的赵径。
赵玄霜拦住了那份冲动,宽慰自己这也没什么,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各人自有各人的去处,谁都不能强行更改,也许她和沈凌的结局就该是如此。
城破那日,赵玄霜拖住燕齐,靠着自己对宫里的熟悉抄近道一路寻找沈凌。她知道,一旦燕齐抓到沈凌,沈凌决计活不成,即便沈凌还在怪她,她也想保住沈凌的命。
就当是为偿还曾经的救命之恩吧。
如她所料,就沈凌的处置一事她和燕齐久久僵持不下,争执几次都没能说服彼此。赵玄霜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人困在蓬莱殿中,又怕沈凌生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讯息,也再没去看过一次。
也许不知道就不会挂念。
赵玄霜如是告诉自己。
中秋夜,赵玄霜推拒了燕齐的邀请,也没有去陪赵径,她屏退所有人徒步到了蓬莱殿外,看着小宫女吉量进入殿中。
里里外外安静极了,只有吉量一人的脚步声。赵玄霜静静站在外边,始终没有迈出一步。
沈凌不想见她,她知道。
“姑娘。”
里侧似是有声音传来。
“入夜风大,姑娘还是回屋吧。”
两声低咳后,一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吉量,今日是中秋吗?”
她好像又病了,赵玄霜想。
“是。”吉量看人咳了起来,赶忙放下食盒,拿出帕子递过去,忧心忡忡道:“姑娘近些日子咳得愈发厉害,精神也一直不大好,日日都昏沉着,还是莫再吹风了。”
沈凌扫了眼饭食,在上边停了一瞬便移开,视线重新落回高挂中天的明月上,没答先前吉量的话,只说道:“拿出去吧。”
“姑娘。”
吉量为难地唤着人,却也知道沈凌近来总是没胃口,便是她再劝也没用,只得听话又将饭食装好拿了出去。
赵玄霜没有责怪吉量,挥了下手吩咐人退下。
里侧再没有说话的声音传出,只有萧瑟风声不断作响。
赵玄霜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对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大门望了多久,只记得临走时听到殿内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那压抑沉闷的咳声。那一刻赵玄霜突然觉得,如果继续这样囚禁着沈凌,或许到最后逼死沈凌的是她自己。
于是她找了谢太医。
她也没想到,即便到了这般境地,沈凌还会对燕齐动手。
她拦住燕齐,也对沈凌说了一些话,却愈加不敢再去见沈凌,连谢太医的诊治结果也不想再过问。
段风辞回来那日,赵玄霜其实心里很奇怪,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只是下意识在城门破的时候赶回宫内,一路跑到蓬莱殿,把沈凌放了出去。
时隔多日,沈凌终于问了她原因,可赵玄霜答不出。
她再次忆起沈凌救她的那天,想到这中间六年相伴,想到在清宁宫余缃叶的门外听到的那些话,还有空青的死,可到最后她只是说,因为傅南宁。
如同空青死后那段最纠结最绝望的时间一样,她给了自己一个借口,说一切都是因为傅南宁,因为从前那些事,她不愿意相信大周。
这是个所有人都会相信的答案,包括她自己。
直到后来逃亡路上,她看到傅南宁的手劄,她知道,连这最后的借口也没有了。傅南宁是她十数年的向往,可却不是她离开的关键。
她其实只是原谅不了自己。
赵玄霜觉得不值得,她认输了。
也许当初最不该做的,就是隐瞒空青死的真相,或许那样,她还能再见沈凌一面,还能坦诚面对自己,不至于走到今日回不了头。
不,她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她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