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成 作品

有时尽

有时尽

宏元十二年二月春,万都烟柳繁盛,炮声鼓声中,大周唯一的长公主丰安嫁与时年弱冠的段家长子段兴澜,帝喜,大赦天下。

百姓皆言这是郎才女貌,天赐良缘,是顶好顶好的喜事,可知道内情的都清楚——长公主是不愿意嫁的。

原因无他,长公主有位相伴长大的竹马少年郎,二人两情相悦,却顾忌着身份有别,始终没有表露心迹,那少年亦不曾上书求娶。

少年并非出身小门小户,只是宏元帝早年尚武,他祖上却世代从文,万都之内,比不得当时如日中天的傅家,也不如韩陆那般根基稳固的世家,只堪堪算是位及权贵之列,自是不及西南段家那时手握兵权,是傅沈之下名头最盛的权贵,长子段兴澜更是年少成名,撑起段家一代荣华。

鲜少人知,赐婚那天丰安在紫宸殿跪了一日,最后还是接了赐婚圣旨,而后再没出过寝宫。

三日后,少年请辞御前,弃文从武,转道去了军中。

丰安大婚第二日,少年奉旨离京远去边疆,两人再未见过。

成婚后,丰安和段兴澜看似和睦,维持着夫妻和平,却又隔着一段距离,始终不曾跨越,彼此之间客套至极。

段风辞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他的降生其实只是个意外。

段兴澜长于边地,赐婚后因着种种原因,他一直没能见到丰安,宫中人也对丰安与那少年之事避讳甚多,是以到了成婚那日段兴澜才知道,丰安原有一位心上人。

段兴澜不愿强求,却迫于圣旨赐婚,堂已拜过举国皆知,他不能去打天家的脸。加之那时丰安不愿和离,两人达成统一,就此做起了表面夫妻,一做就是数年。

后来那位少年战死沙场,丰安心结难解,段兴澜亦是恰逢至亲离世心绪难平,两人借酒浇愁,不想生了意外。

事后,段兴澜心有愧疚,送遍平南关所有能送的东西做赔礼,却始终不敢去见丰安,两人连表面的和睦也再维持不住,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直到丰安被诊出有孕。

因着段风辞,两人接触渐渐多了起来,慢慢地回到从前相敬如宾的样子,只是各自仍心有隔阂,即便在年幼的段风辞面前,也掩饰不住那份若有似无的尴尬与疏离。

段风辞年纪虽小,却也有所察觉,知道自家母妃和父王并不像外人所说的那样恩爱。

段兴澜军务缠身,虽已尽力多留在府内,可更多时间里,段风辞还是只由丰安陪着识字习书。

许是因为丰安孕时心思郁结,段风辞出生后一直身体不好,丰安仔细看顾着,却还是难以周全,不免出些岔子。

某次段兴澜回府,便恰巧赶上段风辞生病。

丰安忧心不已,段兴澜亦是心急如焚,找遍西南才终于遇上孟丘山,将之带回府中。

两人那日也不知是谈了什么,段风辞总觉得,就是从那日开始,他的父王和母妃之间隔着的那堵看不见的厚障壁悄无声息破开了一道口子。

后来两人的交际更多,段兴澜离府之时,丰安也偶尔会带着段风辞去门口接人。

无一例外,都是以他为借口。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几月。

宏元二十四年春,段兴澜伤重回府,孟丘山在他院中一连忙了三个日夜,下人进进出出,整个府都揪起了心。

自始至终,丰安没去看过一次。

那时候,避开所有人站在院子外的段风辞看着自家母妃脸上难以遮掩的担忧,拉着人问道:“母妃明明很担心,为什么不去看父王呀?”

丰安本还在怔神,听了这话,她低下头看着段风辞,默了良久。

丰安轻轻抚过他的头,重新将视线落回灯火通明的院子处,像是在同他说话,也似乎只是出神,分明也没流泪,却叫段风辞看着便觉难过。

她说:“辞儿,母妃……并不想这样。”

当时的段风辞还不知道丰安所说的是什么不想,丰安也没有再说下去,在那院外站了许久后,她便带着段风辞回了自己院中。

之后丰安和段兴澜似乎又谈了几次,不知是从何日开始,两人竟真的开始好好过日子,像寻常夫妻一样。

这事也就渐渐被段风辞抛在了脑后,直到段风玉出生那年丰安难产,段兴澜在门外守了一日一夜,他才从段兴澜糊里糊涂说的话中知道,那时候丰安说的不想是指不想担心段兴澜。

她怕自己真的输了,怕自己没守住那颗本已死透了的心。

段风辞慢慢地知道了两人间所有往事,他不认为段兴澜该受,也不觉得丰安错了,他只是觉得,下旨的人不对。

即便那时段兴澜和丰安交心,段风辞依然觉得,宏元帝那道旨下错了。

如若丰安没有喜欢上段兴澜,这又将是怎样的一生?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天子之命,错了也是对的。

不过他很庆幸,至少丰安和段兴澜真的破除了那道隔阂,他再也不用看着丰安那样纠结,那样徘徊犹豫,至少平南王府再没有逢场作戏的假夫妻,他有了真正的家。

唯一缺憾的便是他身子依旧不好。

不过他也不甚在乎,比之一家和睦,这也算不得什么紧要的事。

十岁那年到万都,宏元帝叫走段兴澜和丰安,段风玉年纪还小,便被人一同带了去,他则被人领着留在席中。

他觉得闷,就一个人出去四处走走,不成想却被人推倒在地。

幼年在西南时,段风辞其实并不爱习武——他总觉得舞刀弄剑的不好。丰安不管这些,段兴澜也没那么多时间教他,他便总拖着没好好练。

那日冲出来挡在身前的身影,虽然不得章法地舞动着树枝,虚张声势吓唬着人,却真的叫他起了心思,觉得似乎学一学也挺好。

他看小姑娘个头比他高,下意识就管人叫姐姐,后来再次遇到,被带着在各处玩,渐渐熟悉下来,他才知道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个。偏那时的沈时安不愿意改口,仍旧一口一个“小娃娃”喊着。

他也不恼,随着人喊。

只是他心底却悄悄较起了劲,觉着自己没出息,更打定主意该要回去好好练,起码不再让小姑娘挡在自己身前。

于是回到西南后他便缠上段兴澜,认认真真学起了武,想哪日再见时挺直腰杆,让人心甘情愿换个称呼。

练武之余,他心里惦记着这个算不上妹妹的妹妹,又知道卫国公沈毅的岳丈江成蹊辞官后居于平州安养晚年,他便时常去平州拜访江成蹊,一来二去,就同江忱熟络了起来。

段风辞想过会和沈时安重逢。

那应该是在万都,或许仍旧是元夜宫宴,已然长大的小姑娘和他再次碰面,也许还记得他幼年的窘迫,会出言调侃几句,然后彼此来往几次,他们会成为关系还算不错的兄妹,保持联系,各自南北。

后来的一切其实都在他意料之外。

第一次真正见到沈凌,段风辞就觉得这个姑娘不近人情。不过宫里的人似乎都是如此,也不奇怪,只是这姑娘年轻了些,还拖着一身稀奇古怪的病。

江宅时得知沈凌便是沈时安,他惊讶喜悦之余,更多了一分疑惑——从前那个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怎会变化如此之大?

而后相处,简单了解沈凌的身体状况,看到她像是吃饭一样日复一日服药,段风辞更觉得难过。

他想起那年还未分别时,沈时安坐在自己身边满面笑容说:“没关系啊,我身体好,我把我的健康分你一半,你不就能好起来了。”

儿时戏言,怎料一朝竟成了真。

段风辞带着这份疑惑和某种不知何时生出的心疼靠近沈凌,知道了她想做的事,知道了她在京中的处境,也得到了那个疑惑的答案。

他心里很痛。

沈时安是曾经惊鸿一瞥的妹妹,沈凌却真正让他痛,让他不知不觉生出另一种心思。

他想看到沈凌笑,想看到沈凌身上隔着的那层霜退去,想让沈凌余生平安喜乐。

这从未有过的心思让他拿不住自己是怎么了,他只能靠着本能贴着沈凌,上赶着对她好,也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从中找出这份心思的根源。

到万都后,他借着宏元帝住进宫中,虽日日到人面前乱晃,时常避着人送药,却也没想过真的要做什么。毕竟那时他是外臣,沈凌还是良媛。

左右日子还长,他既已留在万都,便有时间等下去,等到自己看清那份心思,看清心疼的原因。

那日行至崇明门,听到陈淮和内侍说宏元帝提及赐婚一事,他懵了一瞬,随后心底猛地慌乱起来。

他后知后觉想起,他的确有时间等,可他把握不了外人,把握不了一切不确定的因素,更把握不了沈凌。

想到这事,他转头便跑,迎着一路风雪吹入心中,浸骨的寒凉叫他冷静了些许,终于从慌乱之中找出了别的情绪。

他似乎有些嫉妒陈淮。

沈凌在宫中六年,从青葱豆蔻到桃李年华,他从未参与其中,陈淮却一路见证,甚至会被宏元帝将两人放在一处,说什么赐婚不赐婚的话。

他知道沈家势大,宏元帝不会轻易赐婚,可他还是嫉妒。

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从前丰安说的话。

时时刻刻想,不自觉惦记、心疼一个人,是在乎。想要独占,因其心怀顾忌徘徊不定,因其暗生嫉妒心里忍不住酸,是喜欢。

他喜欢沈凌。

明白之余,他心里欢喜,更有些怕——他不知道沈凌的心意。

于是他莽撞着跑到沈凌跟前,看到她艰难行路,头一遭在宫内没有避嫌,把人抱回了蓬莱殿。

偷偷怕了一路,直到听到沈凌没有犹豫地说她不喜欢陈淮,段风辞的心才真正落下。

还好,她不喜欢陈淮。

还好,他没有来迟。

翌日,沈凌正身出宫不再是后妃,他也没了顾忌,不必担心是否会给沈凌带来流言蜚语。

他终于正视自己心意,也做好了受挫的准备,却没想到上天待他还是仁慈。

元夜那次,仍旧是风雪起,仍旧是假山旁,沈凌拽着他吻上他唇角,同他说喜欢,同他谈以后,他高兴极了。

他不要结果,也不要任何其他东西,他要沈凌的心,要这个人。

只要沈凌愿意,不需要她迈出一步,他便会坚定不移地朝着沈凌走去。

之后的那几月,是他那一年里最幸福的日子。

西南骤变时,段风辞其实心里很没底。

一边是伤重的沈凌,一边是父母之仇与等他归去的段风玉,还有整个西南的安稳,他站在两条道前面,被两方撕扯着折磨着,恨不能分出另一个自己,可他不得不选。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沙场刀剑无眼,他并不能保证这中间不会出任何意外,所以他写下那封遗书,作为意外之时他对沈凌的告别,然后狠心离去。

再至复州,见到段风玉时她还有些呆傻,什么话都不说,见了他也一动不动。他站在段风玉身前等了许久,段风玉才缓过神,随即哭出了声。

“阿兄你骗我……”

“你说强扭的瓜不甜,母妃为了父王……都不要我了,强扭的瓜明明最甜了。”

段风辞只是将人按在怀中,什么话也没有说。

之后,他送走了段风玉,把所有牵挂留在万都,然后披甲上阵。他曾一遍遍告诉自己,有人还在千里之外等他,他要回去,他必须得回去。

杀了泽布后,回兰反将一军,他带着人自反方向逃出,在满是残沙的荒原走了许久,握着自己的长枪,握着那块碎了的玉佩。

最后,他昏倒在坡下,被绣庄的掌柜捡回了家中。

这掌柜的倒还是熟人,是从前柳府的方昭。

回兰日日派人各处搜查,只为了找到他,是方昭藏住他,还请了大夫,才让他勉强捡回一条命。

只是可惜,双全没他幸运。

再次回到万都时,段风辞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三个月间天翻地覆,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是沈凌没事。

可好景不长,孟丘山对他判了死刑。

他悉心照顾沈凌,想像孟丘山说的那样,先熬过冬天,然后一步一步来,不止十年八年,他想要更多。

他相信,也不得不相信,还没到真正无力回天的时候。

一切好转之时,赵玄霜的自尽让他措手不及。

他在沈凌榻边守了数日,不眠不休,等到沈凌睁眼,等到和沈凌一起回家,好似风波已过,可他却始终梗着,总觉着有一道坎迈不过去,长久横在心中。

他知道,他依然记恨赵玄霜。

此后经年岁月流转,悬着的心渐渐落下,段风辞仍旧会担心沈凌的身子,却因着沈凌的态度有了改变,不再那么执着生死。

从前知道丰安的死讯时,他其实心有不解——他不知道丰安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选择在知道段兴澜死讯的那时候挥剑自刎,明明他和段风玉还在,明明丰安知道,她是宏元帝对段家唯一的筹码。

这个找不到谜底的疑问埋在他心底,成了另一道迷障,久久没有散去。

数十年后,感受着肩上人渐绝的气息,他却有了答案。

丰安听话那么多年,委屈了自己太多次,也和段兴澜错过太长一段时间,或许到最后,她也想任性一次,只做丰安,不做长公主。

段风辞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个任性的人。

这一日他早有所料,孟丘山走后他就一直在等,担心着忧惧着,最后真的到这一天,他反倒没了那些杂念。

人说百岁长寿是十全十美之意,他也贪求过,可毕竟神佛亦不能事事如意,更何况凡人。

五十半百,已是来之不易的圆满,他别无他求。

至于剩下那五十,他得快点走,凑一凑便是两个人的十全十美。

如今四海清平,于文于武皆是百花齐放,不再是孤木难支的沈段二家,不再是腥风血雨的朝堂上下,这个崭新的大周离了谁都能安稳延续下去。

万象堂的花已经开了满春又越过盛夏,现在已快入秋,庭内花落,月在中天,他也该睡了。

有人还等着他赴约。

他不能再让那人等了。

扣了二十九年的圣旨终于重见天日,虽然他看不到,可也已经足够。至少,在这一生的终点,他还是娶到了自己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