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成 作品

半圆满

半圆满

七月半,日头高起,旧时繁闹的街头愈发嘈杂,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街而过,叫卖声交谈声不绝于耳。

拐角处,一小姑娘手执竹竿不断敲地,摸索着向前,最终慢慢坐在了路边,随后,她掏出烂了一角的碗稳稳当当放在面前。

小姑娘看着年岁不大,衣服打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脸上也蹭的满是灰,独独覆在眼上的白布干净得很。白布约有三指宽,因她脸小显得格外宽大,倒更像是发丧一样盖着整张脸,往来人瞧见这奇景,不自觉便多瞄了几眼。

小姑娘恍若不觉,没再动作,也不言语,只身坐在原处左右摆着头,不知是在听什么。

说来奇怪,她分明是在讨钱,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寒酸,只差把穷字写在脸上,发却一丝不乱,耳后还很是用心地编了个小辫,红线缠绕之间缀着三枚铜钱,颇有一丝精致的意味。

蓦地,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许是赶路太急,马车冲进人流一路横冲直撞,逼得道旁的人匆忙躲闪,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被撞没半条命。

混乱之际,小姑娘的碗便不知被谁踢到了一旁。

她却也不显急色,摸索着再次站起身,竹竿轻巧地向前敲,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连续几下都敲在了路过之人的脚上。

分明也看不出怎么用力,被敲之人还是猛地炸起,回过头来一眼未看,指着人脱口便骂:“你瞎吗看不见这——”

好吧,的确是瞎。

这人一噎,到嘴边的话尽数吞回肚子中,自觉无趣,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小姑娘被人骂了也没反应,蹲下身继续摸寻自己的碗。须臾,有阴影覆在身上——面前似乎站了个人。

“姑娘,这个可是你要找的东西?”沈凌将捡到的碗塞入小姑娘手中。

小姑娘顿了一下,接过这碗随意摸了摸,像是很满意,嘴角扬起笑容:“就是这个,谢谢姐姐。”

看她抱着个空碗傻乐,沈凌心下悄然叹了口气,左右扫视一番后开口道:“这里是拐角,马车过时难躲得很,人来人往很容易便会被撞到,姑娘不若跟我去那边的草席处,能晒到暖,也少些碰撞。”

“好呀。”小姑娘甜甜回道。

沈凌伸出手拉上人,带着她行至一旁,替人铺开堆在一处的草席才让她坐下,又不声不响从袖中拿出些许碎银子放到碗中:“你右手边还剩两铺草席,伸手就能摸到,若是觉着地上凉便多垫一些。”

小姑娘很是乖巧地点头,在沈凌抽手的一瞬反拉住人,手指似乎还在她手心轻挠了一下,道:“姐姐你人真好。”

沈凌一怔,略带迟疑地打量着人,便看眼前的小姑娘歪了下头,发间的铜钱随之摇摆,迎着日头闪出一抹微弱的光来。

“姐姐喜事将近,实乃福运当头。”小姑娘面带笑容,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也没等沈凌回,她便收了几分笑意,手上也稍微用了些力,道:“只是亏损难解半生将过,身子上的事需多注意些,苦寒之地还是莫再去了。”

她苦着张脸,声音也越说越低,好似在为人难过一样。

沈凌顿了一下,对着那铜钱看了再看,而后什么也没多问,只弯起眉眼回道:“生死有定,世事皆空,能走一步便是一步,也没什么遗憾,多谢小道长提醒。”

小姑娘一怔。

恰值此时,闹嚷的人潮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阿凌!”

沈凌闻声回过头去,看到站在十几步开外的人她又是一笑,轻拍了下小姑娘的手,道:“小道长若是看够了新鲜也早些回去,后会有期。”

小姑娘轻微撅了下嘴,只一息又扬起笑容,撒开一直松松拉着的手:“后会有期。”

待人远去,她长舒了一口气,笑意尽收,垂下头有些失落地看着自己的手,“明明长这么好看,真是可惜,还不如不看。”

“不过……”她摩挲着发尾处只余两个的铜钱,眯眼再次遥望并肩离去的两人,低笑一声道:“好婆婆,我这可是折修为换的,你可看仔细点,千万别给错了汤。”

随后,她拿起方才丢在一边的竹竿轻敲了一下,似模似样地仰躺在草席上,再次当起了半瞎子。

-

这厢,回到江宅后段风辞便被江忱叫了出去,沈凌便自行拿着方才街角铺子中买的茶叶去了江成蹊的院子。

才到院门口,沈凌刚想进去,就见坐在庭中的江成蹊不知是在看什么,突地一掌拍在桌上,一副恼火的样子。

“死小子。”

江成蹊冷哼一声,骂道:“拐了我的兰儿三十年,最后也没回来看看老头子。再过几日安儿便要成婚,我倒要叫你也尝尝自家姑娘被人拐走是什么滋味。”

说着,他摩挲了下手中的东西,沈凌这才看清,那是一枚平安符。

“安儿来了?”江成蹊余光瞥见人,上一刻还青黑的脸瞬时变了一番,满面慈爱唤道:“过来,外祖父给你个东西。”

“岗山寺的平安符,那年你娘出嫁时,你外祖母也去求过一个,虽说只是图个吉利,但有总比没有好。”

话罢,他有从袖中拿出一串珠子,“这个是从前你外祖母的珠子,外祖父一直留着,如今你爹娘都不在,外祖父便替他们把这珠子送给你。”

“外祖父。”

沈凌垂头看着这挂在颈上的珠串,想开口说话,却被江成蹊擡手按住。

“外祖父知道你们不愿张扬,也知道朝廷规定在那,这事决计不能传到万都去,放心,自家的事外祖父心里有数。他段家高门大户给得起那般聘礼,咱们江沈二家也不差,即便一切从简,这该有的外祖父也定然给你置办齐全,断不叫咱们家的姑娘受委屈。”

江成蹊直起背,伸出手摸上她发顶,轻抚了一下又一下:“外祖父老了,以后兴许也看顾不了你几年,那小子外祖父知道,是个重情义明事理的,外祖父也看得出,他很在乎你,你也心仪他。你们俩能在一处,外祖父没什么不放心的。日后留在官场也好,哪日想走了离开也罢,都随你去,外祖父只盼我们家安儿事事如意、时时安好。”

前些年江成蹊病过一场,到如今虽说已经好全,却也不似从前那般朗健,苍老堂而皇之表露在面上,昭示着岁月的痕迹。

沈凌闷声点了点头,应道:“安儿铭记于心。不能常伴外祖父左右,是安儿不孝,惟愿外祖父千万保重自己。”

江成蹊敞怀一笑,又在她手上拍了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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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多生事端,他们并未曾宴请宾客,只邀了要紧的人来观礼,是以成婚当日来的人并不多,也没了敬酒之事,流程走得很快,独独在洞房之前出了岔子。

段风辞站在门口满脸黑线看着面前这挤在一处的一群人,勉强维持着声音,问道:“看够了吗?是不是该回去了?”

“别啊,夜还长着呢阿兄你急什么,刚才拜堂我都没看仔细,让我再看两眼,我和沈姐姐还有话说呢!”段风玉不断向前瞄着,一丝要回去的意思也没有。

江余月和她年纪相仿,近来又时常玩在一处,闹上闹下,谁也管不了。

如今听段风玉这样说,江余月亦附和着点了下头,道:“就是,表姐夫,旁人成婚都是要闹洞房的,你急什么呀?”

傅玉京和江忱在后边看着,皆是面带浅笑,看到段风辞望过来,又默契地齐齐转过头去,假装没接收到那眼神。

反倒是沈时祺和年纪最小的郭衡拦了下。

只是江宅两位小霸王,玩心起来谁说都没用,是以他们这拦也没起什么作用,最后也都知难而退撒手不管,徒留段风辞继续盯着两人。

段风辞擡手在眉心按了两下,随后蓦地出手,一掌拍向段风玉,逼得人顿时避到一边。段风玉还未反应过来,身边已然跳出一人,三两下便将她捆了个圈。

双满熟练拉着捆带一头,道:“县主,奴婢也是身不由己,您见谅哈。”

“双满!多少次了!我才是你主子!”段风玉炸起。

“这个时候还要我动手,双满,明天只许给她上醋芹,玩累了,多吃点。”段风辞轻哼一声,满含笑意抱手靠在门边,跟龇牙咧嘴的段风玉招了下手:“慢走,不送。”

然后,他望向一边的江余月,再移向作壁上观的江忱:“大表兄,管好你妹妹。”

本还看他笑话的江忱听到这称呼面色骤然一变,冲人翻了个白眼,低声骂道:“谁是你大表兄,攀什么亲戚?别以为你娶了安儿我就认你了。”

嘴上这么说,他却伸手拉住了江余月的衣袖,领着人转身离去。

傅玉京轻笑一声,带上郭衡跟着一同走了出去。眼见她走了,沈时祺自然也不会多留,只走上前又说了句话,便跟着人离开。

段风辞摇了摇头,推门进了新房。

江宅远离市井,新房更是清静,几人离去后,一切响动便都没了,只剩屋内一人。

尽管早已做好准备,可扇子落下时,段风辞还是愣在了原地。

沈凌平日里并不在首饰妆容上多费心思,虽不是日日穿素,却也未曾打扮得多么明艳过,若是离远些,让人看了都会觉得冷。

上朝时的官服虽也有过紫红二色,可都不及此刻的婚服惊心动魄。

文人墨客总爱青袍,从前他去找沈凌,也总见徐青竹身着青绿,可都是素雅偏多风流略显,以至于他一直不知,原来青绿也这般明丽动人。

“盯着我做什么?”看着没有反应的人,沈凌蹙了下眉,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试探唤道:“阿辞?”

段风辞回神后躲开眼神干咳了一声:“就要盯。”

话罢,他缓了口气,凑上去挤到沈凌面前,像个傻子一样,笑吟吟道:“阿凌,你真好看。”

看他这样,沈凌本还心里有些紧张,一时间也都没了影,不由自主跟着人笑了起来。

直到合卺酒喝完,段风辞放下酒杯埋在沈凌肩头,呢喃道:“感觉像做梦一样。”

甚至在梦里,他也没有见过这个场景。

他居然真的要娶沈凌了。

没有多么盛大的婚仪,甚至各自高堂皆已不在,可他们真真实实拜了堂。自此后,沈凌这个名字一旁有了他,谁也抹不掉,甚至百年后,他们也会合葬一处。

只是想想他便觉得喜不自胜,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梦是不疼的。”沈凌伸出手在他脸上捏了两下,“还觉得是梦吗?”

段风辞撑起身望向沈凌,冲她摇了摇头。

烛火摇曳,风声细微,院落中的宁静似乎蔓延到了屋内,没有烦心琐事,没有一切阻碍,只有他们两人。

四目相对,越发近的湿热呼吸打在面上肩上,心里好像有人不停在各处敲打一样,跳动着,声声响在耳畔。

才消失没多久的紧张忽而再次出现,沈凌愣愣眨了下眼,尝试着开口:“你——”

未说出的话尽数被堵在喉间。

舔舐、吮咬,唇瓣被人反复含弄,舌尖也被追着缩不得半寸,呼吸交错乱作一团,思绪跟着离了弦。面前人像是一团火,烫得沈凌心间发颤,可同时她又觉得自己浑身也热着,和人一起下沉,坠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中。

他们唇齿相依过很多次,大多时间都是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欣喜、难过、思念、心疼,没有一次是如眼前这样,黏腻温情,带着不加掩饰的渴求。

沈凌在这样的缠绵中乱了分寸,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是夫妻。

自复州相见到如今约有五年,他们有过别离有过苦痛,甚至差一点就天人永隔,可磕磕绊绊走到如今,终于还是成了夫妻。

段风辞说像是在做梦,她也觉得如此。

或许比梦还要好。

许久后,段风辞后退了些,征求一样问出口,声音中的喑哑听得沈凌心间停了一息,而后猛地再次跳动。

“可以吗?”

沈凌气未喘匀,面也还红着,莹莹水光存在眼中,视线似乎都模糊了些许。

她没心思找回理智,擡眸望进段风辞眼中,哑着嗓音道:“我们是夫妻。”

夫妻之间,是不用问的。

段风辞眸中一暗,凑上前再次吻上沈凌,原本垂在一旁的手悄无声息动了,托在沈凌腰间,另只手不声不响摘掉她的耳坠,再到满头珠饰。待到沈凌衣衫凌乱躺在床上时,发上的东西已然被他拆了个干净。

“灯。”沈凌趁着喘息间隙推了推人。

段风辞起身,几下将屋内灯尽数吹灭,再回来时发冠也已丢开,披散着满肩的发倾身复上。

衣带被勾开,突然袭来的凉意让沈凌短暂清醒了一瞬,而后再次沉沦在浑身烧着的火中,腰被擡起时她还迷糊着,听见身前人说道:“他们说头一回会有些疼,受不住便告诉我,我会尽量轻一点。”

沈凌面上滚烫,轻声应了下。

难耐的痛夹杂着某种奇妙的感觉,连同破碎的呻.吟声一齐被人堵住。

后来荒唐,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