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你们怎么突然就来了,也没传个信过来,我都没准备什么。从前你的院子还空着,我派人去打扫打扫将炉子暖上,这天色也不早,可别再冻着。这都年关了,你们这个时候过来就是要在这过年?”
沈时祺嘴巴不停说了一堆,说得沈凌哭笑不得,拉住人打断他道:“停。这么多话,我先回哪个?”
沈时祺腼腆一笑收住了话,久违地摸了摸头,察觉到这不自觉的动作,他一顿,接着又若无其事放了下来。
沈凌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却没对此说什么,只道:“此番一是想回来看看爹娘,再陪你过个年,二是来送请帖。”
“请帖?”沈时祺一怔,不明所以望向沈凌。
回答他的是段风辞:“七月廿一,平州江家旧宅,我和你姐成婚。”
沈时祺彻底愣住,甚至没想起来伸手接住段风辞拿出的喜帖。
不知对着那喜帖盯了多久,沈时祺终于天外回神,他轻轻一笑将之接过:“我还以为你们不打算成婚了。”
那年沈凌为求改制,在宣政殿承诺入万象堂为政者皆不可婚育,之后两人也再没说过这些事。他一直以为是两人有约在先,以为这辈子也看不到自家阿姐成婚,不想四年过去,这婚讯来的这么突然。
只是万象堂的规定还在那,沈凌这意思他倒是不懂了。
沈时祺迟疑问:“阿姐是想离开了?”
沈凌摇了摇头:“只是过个名分。”
如今她和段风辞双亲皆已不在,亲近的长辈也仅剩下江成蹊一人,他们此番不过是去江成蹊面前过个名分。就像当初所说的那样,将段风辞的名字添在沈家族谱上,而她的名字将会一同写在段家族谱中。
人前他们仍然是平南王和沈侍中,私下里,他们却是真真正正的夫妻。
万象堂是她的战场,她不会走。那规定只要还在一日,她也不会公开。
沈凌虽未明说,沈时祺却难得聪明一次,听懂了她的意思。他垂下眸光,望着手中一眼瞧着便觉用心的喜帖,平白觉得心里有些堵,可仔细想想,却也似乎没什么值得遗憾的。
“挺好的。”沈时祺道。
“阿姐。”沈时祺唤了一声,擡起头望向北方某处院子,面上还带着一丝笑意:“我回来后收拾府上,在阿爹的书房看到些东西,应是阿爹留给你的,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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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院子中,沈凌站在台阶下,静静看着四下。
许是沈时祺一直有派人来打扫,这里分明已经久无人居,却仍干净整洁,不见尘埃。
十年不曾再见,沈凌以为自己再次回到这里时或许更多的是怀念,可真正站到这她才发现,即使想起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关于这里的一切也都还很模糊,她并不记得。
她循着不太清晰的记忆,沉默地走过一间又一间屋子,最后到了书房前,却不知为何犹豫了起来。
“不进去吗?”段风辞轻声问。
沈凌垂着头没有回答,停在门板上的手一动不动,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段风辞从身后抱住她,似是鼓励一样说道:“别怕。”
沈凌长舒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和水寒庭的那间很像,布置几乎相同,架子上放满了兵书。唯一不同的是比之水寒庭,这里桌案上的匣子边放了一个陶瓷摆件。
沈凌扫视一周,最终将视线落在这摆件上,她缓步上前将那摆件拿了起来。
“我病的那年不大喜欢出门,爹娘一直担心着怕我闷出事来,中秋便特地腾出空带着我和小祺上街,刚好逛到卖陶瓷摆件的铺子,阿爹便起了心让人去做个我们一家的。只是几番塑形都没满意,我走之前也没能看到成品,这个应是后来送过来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做得很好,这么多年都没褪色,像新的一样。”段风辞道。
沈凌含糊点了下头,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将摆件放了回去,转而拿起一旁的匣子。
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画,画上的人她熟悉又陌生——是沈华。
她其实从没真正同沈华接触过几次,到如今唯一有的关于沈华本人的印象,也仅仅是十四岁那年在宫中看到的那个躺在棺内的沈贵妃。
画的笔法还有些稚嫩,却每一处都画得仔细,连衣服上的纹样都一一画了。
沈毅并不是什么只会习武的粗人,相反,他曾与傅北固同窗,也学过不少风花雪月的词调,只是他一向不甚喜欢这些,也沉不下心去苦练,字虽勉勉强强练了个七七八八,画却始终难以入人眼。
可虽画得不好,却格外戳人心。
“我虽记得不大清,却也能隐约想起来,阿爹其实不喜欢作画,画得也很一般,阿娘还曾因为他的画技笑过几次,这厚厚一沓,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沈凌翻看着后边的纸,没看几页却突地停住了话音。
先头两张是沈华的画像,之后又是一张满是人的画,她认得出,背景是沈府。看着一旁的小字,那应是曾经风头正盛的沈府。
只是真正让她停住的是第四张画像。
画的是小时候的她。
纸张已然泛黄,仍旧称不上好的笔法仔仔细细勾勒了一幅她的画像,甚至更多。
沈凌嗓子有些发紧,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下,半晌才将画像放下,而下一张依旧是她。沈凌沉默着向后翻去,待到翻完才确定了,之后这大大小小四十八张全部都是她。
一开始画得不太好,各处都有点瑕疵,后来,随着画中人年岁渐长,画也渐渐生动起来,笔触越来越逼真,像是真的印下了她的面容。
从幼时咿呀学语,到后来日渐长大同人赛马比剑,再到十三岁后骤然缠绵病榻,先头十四张,皆是在她生辰之日所画。
再后来她离家远赴万都,画的时间就零碎了些,但其中相隔最多也不过几月。
错过的六年光阴,是她手中这一幅好过一幅的整整三十四张画像。
她在宫里那些年,一直有人在千里之外陪伴她。
靠着这些只凭想象作出的画。
段风辞跟着沈凌看了一张又一张,最终什么都没说,抓住她颤抖的手,把人按在了怀中。
低泣声悄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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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渐黄昏,凛冽寒风掠过墓地,不时掀起衣摆刺入骨中,叫人不禁打起寒颤。
沈凌和段风辞并肩在墓前叩首拜过,告知成婚之事后,段风辞便起身离去,将墓地留给了沈凌。
“阿爹,那些画我看到了,画得很好,比宫里的画师还好,太傅若是知道您居然能画成那样,一定会很高兴。”
“阿娘,外祖父前两年病了,江宅的事都被交给了表兄,不过您不用担心,如今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像以前一样精神。”
“小祺如今这样你们也看到了。咱们其实都挺没出息的,总想着让他走,让他平平碌碌一生只要平安便好,可最后他还是选了回到这里。他不愿意离开,我就随了他心愿,还望爹娘不要怪罪。咱们家这个孩子,其实早就长大了。”
“……”
沈凌随口说着,想到哪说到哪,像是跟人话家常一样,依次交代了几年里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没了话说,她顿了一下,道:“爹,娘,其实有点遗憾,没能让你们看着女儿出嫁。不过你们放心,他很好,我也过得不错。如今是我掌家,族谱女儿便自己添上了。”
“下次再回来女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便在这跟你们道个别。”
她这几年一直在养身体,段风辞有心陪着她却受限于西南之事被陈淮屡次派出,好不容易这才凑了一次两人皆有空闲,他们又都孝期已过,便一齐来了北境。
虽说此番得了孟丘山和段风辞的许可,可实际上她的身子并没有养好,不适合留在这里太久,有没有再回来的时候,她也不清楚。
沈凌后退两步,又对着两人拜了一次,随后走向另一侧,看着上方从不曾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听沈时祺说燕齐起兵那日沈毅尚在回兰境内,是万宁的一位马术师傅不顾自己拖着三人走到此处为三人立了墓,才没叫他们曝尸荒野遗骨难寻。
只是可惜,那位马术师傅死在了当天。
沈时祺着人安葬了那位马术师傅,之后重修了这座墓地,将那位师傅的马鞭放在了万宁墓前。
“万宁。”沈凌唤了一声,太多的话堵在嘴边不知怎么开口,她思索再三,最终只是说道:“这里还挺宽阔的,西去不远就是跑马场,东边还有集市,人很多,很热闹,还有不少稀奇的小玩意,只是冷了点,也没有你最爱的甜食和果茶,不过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如若真的有来世,也愿你万般安宁,只做万宁。
沈凌叹了口气,望着霜天冻地和渐垂的落日出了神。
如今亦是晚冬,几年而已世事皆变,跑马归来时,也再不会有等她的爹娘。
玉门雪又落,不见故人来。
“阿凌!”
沈凌闻声回头看去,见段风辞站在枯枝下遥遥挥手,眉目间依旧是挡不住的意气风发,恰似那年他推门而入,携着冬去春来送了她一枝同心花。
段风辞向前走着,边走边唤道:“天色不早,再过些时候该要冷了,回家吧。”
沈凌释然一笑,迈步向他走去。
烈烈其风,灼灼其华。
从来风华二字,最衬年少。
尽管时移世易,可依然有人在等她。
她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