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成 作品

旧时波

旧时波

万宁最后一次跑马是在回兰攻破玉门的那天。

自离京到如今已四月有余,她本该在到了回兰后便入王都,只是不成想王都疫病突起,回兰王下令封锁王都,她也再难前进,只得停在西南十部的边界处。

因着如今回兰西南十部已属大周,交接之事繁琐,又恰巧赶上这档子事,沈毅携同江舒兰便带着人在三十里外停驻,以备不时之需。

一时不用去王都,万宁心里虽悬着,却也没太多的担心——左右和亲已是定局,入王都也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不若看开点放过自己。

她闲着无事,又不能随意各处乱跑,便只得带着人偶尔去马场,像从前在宫中一样肆意跑马,也想从中找出点微末的熟悉感。

只是北境不比万都,多的是纵马奔驰之人,回兰境内更是草原无数,几乎人人皆在马背上长大。万宁的马术在宫内是一绝,到了这里虽说不至于输得一败涂地,跟人比试时却也并不能讨到什么好处,久而久之,也输给了许多人。

她不甘心,觉得丢了面子,就硬拉着人要学。

每每讨教过后,她虽都会派长离送上谢礼,却从没开口叫过人一句“师傅”。教的人一开始还有不解,总会直白问出来,她却一直声称自己有师傅,所以叫不得旁人,日子久了,教的人也都熟知,便没再问过。

回兰起兵那日,万宁才回到暂居的府上丢了马鞭,热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被突然冲出的士兵团团围住。

她虽精于马术,功夫却马马虎虎,加之敌方人多,此番起事十分突然,一时间也没能反击,当即被人扣下。回兰派遣使臣求见沈毅,两相协谈半个时辰,未果。

当日入夜,沈毅率轻骑突袭攻破回兰军队一角,拼死救出身陷其中的万宁,随后一路南去朝玉门行进。

路遇关口,遥见山间星火似有埋伏,沈毅这才命人暂时停军。权衡自己手中兵力,他沉思片刻,转身去了万宁的军帐。

进入帐中,沈毅没有废话,开门见山道:“殿下,山道之外有条小路,臣送您离开。”

此处虽还在回兰境内,但他在北境多年,也不是没同人交过手。这附近山间有一条小路,是前些年他派人单独辟出的,隐蔽至极,只是行军不便。他们兵力不足,却难以悄无声息通过这小路,为今之计,也只能先送万宁离开。

“公爷!”万宁猛地摇头,抓在袖摆处的手骤然松开,握紧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匕首,“公爷因本宫受制于人以致陷入如此境地,本宫不能就这样——”

“殿下!”

万宁话未说完,沈毅便打断她话跪在了地上,两手相搭,分明也没多用力,却像是承载了千钧之重。

“臣受命于陛下镇守北境数十年,这是臣的战场,臣不能走,如今也走不了。您是大周尊贵的公主殿下,唯有您逃出去,才不负臣拼死一搏。”

沈毅缓了一口气,垂下目光看向万宁手中的匕首,似乎是在透过这冷冰冰的东西看什么人。突地,他笑了一下,眼神也跟着柔和不少:“殿下,那些年……多谢您和皇后。”

万宁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是的。

她不要这样。

“公爷,”万宁哽咽出声,仍在抗拒:“她不会原谅我的。”

沈毅擡起头,还未开口,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殿下。”

江舒兰缓步走近,二话不说跪在沈毅身边:“她不会怪您。”

“臣妇与夫君镇守此地半生,能够埋骨于此也是我夫妻二人之幸。”望着满目泪光的万宁,江舒兰像是安抚一样对人浅浅一笑,接着叩首在地:“如若哪日殿下能再见到臣妇一双儿女,还望您告知他们,持本心,尽人事,不强求。请殿下移步。”

这一瞬似乎有百年那么长,却偏偏只是再短不过的一瞬。

万宁觉得自己迈不开腿,她没有力气,可落在身上的目光那样沉重有力,逼迫着她不得不迈出步子。

在外候着的长离抹了眼泪冲入帐中,一言未发,对着跪在地上的二人匆忙又郑重地拜了几拜,随后拉起万宁转身便跑。

远去的身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缥缈不定,却始终闪着不可磨灭的微光,最终融入星星点点的暗淡灯火,消失在无尽夜幕中。

沈毅对着黑幕看了许久,最终只是一手握紧了自己的剑,另只手拉住江舒兰,朝着反方向走去。

刀光剑影闪烁,人声马蹄声混作一团,血花喷洒之间,嘶喊声此起彼伏。只是匆忙整合的军力到底不比回兰有备而来,不多时便被人反制,沈毅带着江舒兰一路前行,也没能多走太远。

“兰儿。”沈毅勉力一笑,头一遭在外人面前唤出这个称呼,他却顾不上不适应,连插在身上的刀也没力气去拔出,满是愧疚望着眼前人:“三十年了,我对不起岳丈。”

江舒兰向前爬了两步,用力抓上沈毅的手,回给人一个笑容:“但你对得起我,这次……我还陪你一起去挨骂。”

“……好。”

被血浸染的衣袍交叠在一起,迎着不知何时掠起的风飘扬,靠在一处的两人拉紧了彼此,最终还是一齐闭上了双眼。

回兰上下杀过一遍,都没能找到万宁的踪影,于是未加停留,分作几路沿着山路搜寻。

空寂的山闹嚷一阵后恢复宁静,又在风云乍起的某刻突起沙沙的响动声。一人一瘸一拐从草丛后走出,扑通一声跪在了两人身边,沙哑着喊道:“公爷!夫人!”

“公爷,夫人,这不是咱们的地方,我带你们回家。”他胡乱抹了下脸,对人拜了几次,接着站起身抽出一旁插在尸体上的剑,劈向一旁的矮树。

只是沈毅和江舒兰舍命拖延,却也没能让万宁跑太远。西南十部作为诱饵蒙骗大周,其间早已布满兵马,万宁身边的人不多,没过多久便被人围住。

万宁看着逐渐逼近的人,心知沈毅夫妇已然身死,她满心悲痛,却突地大笑出声。万宁提起力气站起身子,一把将长离推开,再次按上藏在袖中的匕首,扬声道:“本宫乃天子之女,即便是死,也轮不到你们这些蛮夷人动手。”

话罢,万宁抽出匕首横于颈上,回望东南,她一字未言,手上一动,刹那血花飞扬。

“公主!”

长离手脚并用爬回她身边,未加思索,也跟着抹了脖子。

一路追到此处的燕齐眼神一暗,面无表情看着躺在地上的人,须臾,纵马从旁边跨了过去,挥手吩咐道:“务必看牢了,一点风声都不能走漏,另外,传信给赵径和泽布,该动手了。”

“自诩上国的大周,还有碍眼的沈家,欠我们的也都该还回来了。”燕齐冷哼一声,扬鞭朝着前方赶去。

星光暗淡多时,乌云密布的天仿佛终于蓄满了力,一道划破天际的闪光后,倾盆雨落。

风雨交加之际,有人踉跄着自坡下走出,拖着一块破烂的木板,木板上还躺着两个人。

这人身上还滴着血,衣裳也已被刮破,他却分毫未在意。看到没了气息的万宁,他也没力气去喊,只是继续向前拖着木板,连同万宁也移到了上边,将三人一起拖着,一步步踏向玉门。

夜尽天明,雨却依旧未停。这人寻着个平地将三人放下,随后自己在地上挖了起来。

身上已经凉透,寒意不断侵入骨中,他分明站都站不稳,却还是不停挖着,将三人依次埋入其中,又用剑批了个木板,依次刻上姓名。

他向前接连爬了几步,可彻夜拼命,他也没了力气,伤到的腿再也迈不动,他脱力跪在了一边。咽了数次的血终于还是吐出,他自知自己再也爬不动,便将木板就地按在了土中。

“公爷,夫人,公主,一路走好!”

大雨一连下了两个日夜,雨过天晴后,除去仍旧躺在山间的遍地尸体,这场厮杀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唯一不同的是,玉门的驿站被人占领,空了数月的卫国公府也被人控制住,再也没能等回它的主人。

四年后,时隔三年才下过一场大雪的北境裹上银装,满天霜冻,一人站在三座修缮过的墓前静了许久。

“阿爹阿娘,又快到新岁,今年叔母身子不适,关世叔也来不了,看来只有我了。”沈时祺低叹一声,擡手依次抹去碑上厚厚的一层雪。

看着不知何时等在几十步开外的人,沈时祺收手,跪在下方叩首拜了三次:“儿还有事,便不多叨扰。爹娘莫挂心,这里一切都好。”

出了墓地,沈时祺接过这人递来的狐裘披在肩上,问道:“怎么了?”

“方才府上传了信来喊小公爷快些回去,说是朝廷有旨。”

沈时祺眉间一挑,半是迟疑点了下头,翻身上马朝着卫国公府奔去。

到了门前,瞧见已然候在门口的碧山,他当即下马,随手将马鞭丢给了一旁的小厮,问道:“什么旨,怎么这时候来了?”

“小公爷,是赏赐。传旨的公公说小公爷接任后尽心尽力,陛下特地予以封赏,加之年关将至,朝廷便一道派了特使来。”碧山如实答着,面上却带了抹不明的笑意。

沈时祺注意力全在他的话中,也没注意到他这不对,只嘀咕道:“朝廷的特使……千八百年也没来过人,这是发什么疯?突然派个人来,可别是过来指点什么的。”

沈时祺只手按在腰间,琢磨着又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没说。”碧山摇头回道。

沈时祺苦恼不已:“唉,又多了个祖宗。”

“我倒不知什么时候成你祖宗了?”

闻声,沈时祺一怔,心里又惊又喜,他猛然回头,一眼便看到不远处并肩缓步而来的两人。他着急地跑上前,磕磕巴巴问:“阿姐?你、你们怎么来了?”

“他们说的特使是你们?”沈时祺反应过来。

“是。”沈凌应道,“奉陛下旨意慰问北境军士,不欢迎吗?”

沈时祺嘴角掩不住笑容,赶忙吩咐碧山进府准备饭食,学了四年的沉稳立时没了影,还没等人走远,自己就跑上前拥住沈凌:“欢迎,当然欢迎。”

“咳。”跟在一边的段风辞看他抱了许久也没撒手,忍不住闷咳一声,道:“行了,这风这么大,你姐可受不住,先进去。”

沈时祺被喜悦冲昏的脑子这才恢复过来,赶忙退开,拉着人便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