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外,还没走远的两人各自沉默着。
沈凌其实知道这事是她自己做的,她应该先开口,却又心里悬着——她倒不是怕段风辞会怪她,只是,她总觉得好似对这人太残忍了些。
无名无分他们从前提过数次,那道赐婚的遗旨她也没想过要现在拿出来,可不论再怎么样那时也都只是想想罢了,今日真真正正将这条路堵上,又亲口承诺不婚不子,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这样做全然没给身旁这人留任何余地。
她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这样选。
可她怕段风辞难过。
沈凌犹豫许久,还是率先开了口打破沉默,扯出个无关紧要的话来:“我是手不能动,又不是残废了,这么多人呢。”
“终于敢跟我说话了?”段风辞却如是回了一句。
沈凌一怔,就见这人唇角扬着抹笑,扫了一眼身后某处才将她放下,用手松松扶在她腰间:“就是得让某些人好好看看,没事献什么殷勤,我还没死呢。”
“……”
沈凌回头望着已经快看不见的殿门,大约明白了这人是在跟谁怄气。
“你……”沈凌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段风辞收回散漫的笑意,格外认真盯着沈凌:“阿凌,你知道咱们第一次光明正大从这走出回到沈府那天,沈伯父对我说了什么吗?”
未曾想会听他提到沈毅,沈凌下意识跟着人的话问:“什么?”
“他说……”段风辞想到那次在却月居外沈毅同他说的话,仿着人口吻说:“安儿不需要你的保护,我也不需要你为她做什么,只有一点,她想做的事你不能阻她拦她,不能逼迫她,更不能伤她。若是你做不到,便离她远点。”
那时的沈毅分明心里烦着,恨不得撕了他把自家女儿抢回去,却还是努力平静着,绷着一张脸同他说话。
当时看着那样一张实在不太好看的脸,段风辞心里便有了准备,以为沈毅会考验他,会百般为难他,会千方百计折磨他要他知难而退,不曾想到最后却只有这么一段话。
沈毅并未有所阻拦,他要的只是沈凌高兴。正如如今的段风辞自己,他要的也仅仅是如此。
“阿凌,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咱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之前咱们说过的,名分没关系,结果也没关系,那些好听的哄人的山盟海誓我都不求,自始至终,我只要你。”
我知道。沈凌心道。
每次提到这个事,段风辞的回答皆是如此,不会有半分改变,她一直都知晓。
只是……
沈凌缓了一口气,问:“看到他们儿女双全承欢膝下,你也不在乎吗?”
听到这句,段风辞一顿,忽而神情奇怪地盯着沈凌,盯了半晌也没开口。良久,他蓦地笑出声来,余光瞄过四下后凑近了压低声音问:“咱们还没圆过房,你都想到这么久远的事了?”
沈凌登时一噎,便见这人笑得愈发灿烂。
周遭人已走得差不多,只剩零星几个,也都没敢将视线落在他二人身上。余下的皆是守在道旁的侍卫,段风辞这话说得声音极小,是以也没什么人听到,可沈凌还是平白生出种窘迫感。
她忍不住伸手欲把人推开,反被人抓住扣在手心。
“段家的人没死绝,不需要我传宗接代,有没有后代什么的我也不在乎,我可不想多出个小东西来同我争宠。而且……要在鬼门关走一遭的事,我情愿你这辈子都不会经历。”
从前丰安公主生段风玉时那样艰难,他至今记忆犹新,他可不想沈凌也去受一遍罪,甚至那罪的源头还是他。
“阿凌。”段风辞低头唤着这个念过千万遍的称呼,突地低笑了一声,像是只这样念着便会忍不住欢喜。他长舒一口气擡起头,目不转睛望着眼前人,声音舒缓却又满含真切:“我希望你这一生事事如愿,自由随心,更希望你平安美满,喜乐万千。”
最好,除此之外,他们还能这样并肩走下去,直到白雪覆满地,直到这辈子走到尽头。
像那时他们约好的那样。
段风辞最终还是将这没说完的话留在了心里。他知道,即使不用说沈凌也会知晓。这是他们的约定,是他们对彼此的承诺。
段风辞眉眼弯着望向另一旁,似乎穿过那高高的宫墙看到了几个拐角后尚未启工的一片平地,还有来日或许会长久矗立在那里新府,“待到百年之后咱们一起埋在黄土下,比起平南王妃,比起你我交集过往,我也更希望那些个史书里写着的只是万象堂的沈侍中。”
“今日你得偿所愿,我亦喜不自胜。”
段风辞收回视线,摇了摇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所以,不必挂怀不必担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一直在你身边。”
明烈日光映照,似乎连拂过身畔的风都褪尽凉意,更像是春风扑面,遗落了什么东西留在心里,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沈凌迟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浅笑着应道:“嗯,好。”
-
宫内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坊间,一日之内,万都上下都知晓了这万象宫到万象堂的转变。
酒楼茶馆中往来人饭后闲谈的内容从前些时日的回兰、图伦尽数变成了女官之事,只是讨论不多时,话中重点便又变作沈凌和段风辞,一会儿是这两人关系破裂即将反目成仇,一会儿是什么平南王痴心错付将要打道回府云云。
似乎所有人都将改制之事视作一时儿戏,与其议论这些,倒不如胡扯一番朝中这些大人物的风月之事,左右真真假假也不过都是打发时间的闲话,算不得什么。直到过了几日宫内真的动起工来,众人才知此事不假,又围着重新议论一番。
几番轰动之下,风波的中心却静得很。沈府上下像是没事人一样,从前如何如今依旧如何,没有半分改变。
下旨的第二日,庞沁和徐青竹撞在沈府门口,二人一同再入却月居,连带着郭衡一起。
庞沁自己请着回了南衙,说是要去走出个名堂。徐青竹百般思量,与徐远一番谈话后还是决定留在万象宫,确切地说是万象堂。郭衡则是早就打定主意要追着沈凌,是以二话不说便求着人留下。
不婚不子,这样的规定对于世人来说到底严苛,要那么多女子入朝更是闻所未闻,是以沈凌其实也做好了万象宫要一切从头开始的准备,只是不想还是留了几人下来,也算是意外之喜。
一番商讨后,沈凌各随各去,将沈府的令牌交给庞沁,也将从前她的屋子空了出来,当作她出宫歇脚的地方。之后,沈凌又把自己的手令给了徐青竹,将万象堂的事宜暂时交给她处理,自己则留在府中安生养身子,当起了甩手掌柜。
户林在万都留了半月,最后同大周定下十年内再不起战的约定,便动身回了图伦。他一离开,京中已无紧要之事,关之越挂心北境,第二日便请旨前往玉门,暂时接过从前的卫国公府守在那里。
一月后,回兰传来消息,先前几番变故中一直消失的回兰王站了出来,怒斥燕齐叛上作乱,下令搜捕叛臣燕齐,同时与大周议和。
如此闹了几月,终于赶在年关找到逃走的燕齐一行人,或者说是赵玄霜一行人——燕齐在离京的几日后便已毒发身亡,只留赵玄霜和赵径带着人各处潜逃。
得到消息时正是大朝会的前一天,沈凌正在宫中,身旁还跟着傅玉京。
面对眼前这有些新鲜却又很熟悉的官署,沈凌不由得愣了神。
万象堂修建的这几月她一直在沈府,平日里很少出来走动,即便出府也都是去散心,几乎再未来过宫中,大多事宜都是由徐青竹报到她那边去,是以时至今日她还从未来过此处。
只是虽不能至,其内种种却都是她所定,大到房间排列各屋用处,小到大门楹联上单独雕刻的凤凰,每一处她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这里其实并不比从前的万象宫宏伟,也比不得宫内很多金碧辉煌的宫殿,一切都还未开始,即便满是忙碌的人也有些冷清,可这是真真正正的第一座只属于外朝女官的官署。
是从前傅南宁求了一辈子也没能看到的地方。
“姑母若是知道,一定也会高兴。”傅玉京道。
沈凌回过神,好似听懂了她话中之意,转头问:“不等了?”
几月前她已将傅南宁和陈灏埋于济安之事告诉傅玉京,当时傅玉京只是一笑,望着院子内还在比试的两人摇了摇头,说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她便会离开。
如今,或许终于到了时候。
傅玉京收回视线,浅笑道:“这里我并不喜欢,我从那里一路北上来到这,也只是为了傅家。可是即便如今傅家上下重整,也只有我一个人,空空荡荡的,守着那么多隔了几十年才得到的赔偿,又有什么意思?”
万都和傅家一样,很热闹,每到节日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人,可是再多的人都与她无甚关系,这里终究不适合她。
“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姑母,管家走后也再没见过其他傅家的人,或许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才最好。”
至少在那,她能去拜祭傅南宁,能去看看仍存活于世的傅家旧仆,也许还能从中偷得一点昔年旧影。
沈凌点头,又问:“同他说了吗?”
傅玉京只是摇头,紧接着却又含糊着点了下:“他知道。”
如若不知,怎会每次见了面就那个表情。傅玉京心道。
这几月来,她时常去沈府,无关其他,或许是因为那是偌大的万都中唯一一个让她不会觉得空荡的地方,也或许是因为那个每每见面都会羞红脸的少年。
沈时祺其实从未跟她说过什么,可有些事向来是藏不住的。
不经意撞在一起而后快速偏开的视线,无缘无故送来的讨她欢心的小玩意,还有很多次本是好好的人,一提到她就成了结巴,像个木楞的呆子。
傅玉京不傻,也不瞎。
不过他不说,傅玉京也只当不知。她总是隔着一段距离看人在院中练剑,听他和张延锦时不时吵闹,也会在某日心血来潮给人递上一方帕子。
他们维持着这样的状态过了几月,直到前几日她同腊月说起要走之事,后来再见,沈时祺就变了样子。
他藏得很好,没有要拦人的意思,每日都装得和从前一样,只是傅玉京还是看出了些许不对。
可她依旧没有开口。
她也需要点时间。
傅玉京长舒一口气,笑道:“很多事我现在还没有答案,他也有他自己要做的事,不若就此分手各找去处。天地广阔,日月同一,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兴许哪日还会再见也说不准。”
沈凌了然一笑:“定好时间了吗?”
“要送我?”
“自然。”
“元月十六。”傅玉京歪了下头,背着手道:“再怎么说我也有些生意,那么多银子可不是小事,总得看看我走后她们是不是能办好。”
自她离开后,她便将采风楼的事尽数交给了蒲月和落星处理,这几个月里两人也算是将那生意照顾得红红火火,她其实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毕竟要走了,还是得跟人交待一番,好歹不能白费了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
“好。”沈凌及时收住话不再追问。
正此时,万象堂内四处忙碌准备着明日事宜的人看到外边站着的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来:“侍中大人,宁远县主。”
“大人瞧着如何,可还满意?”徐青竹问。
“办得很好,青竹,辛苦你这个时候还在这里忙了。”
徐青竹浅浅一笑,转身拉着人指着一旁空着的楹联处道:“这匾额要等明日陛下亲题,一直没人敢动,楹联也就空了下来。下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大人亲题最好,本想明日见了再问您,正巧您今日来了,不若便想想要题什么,下官让人去准备。”
题字?
沈凌顿了一下,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两旁摆好的盆松,忽然想到了蓬莱殿中总是有人修剪好放在她桌上的盆松。她未加思索,在徐青竹备好的纸上写下八个字。
“翰墨传薪,日月同耀。”徐青竹垂头看了须臾,不解问:“大人,这是?”
沈凌并未解释,只是轻笑了一下,“青竹,这几个月里你多辛苦,我瞧你喜欢绿色,年后便去你爹那过个名,服绿来做我的侍书吧。”
从前徐青竹是被余缃叶点了做女史,虽说在万象宫忙活许久,可至今仍是个无品无级的女史。先前她便想着要升徐青竹的官,只是一直没得机会,今日正巧赶上,便干脆跟人说了。
她虽是三品重权在握,可到底一连做了这么多事闹出许多风波,实在不好在这个当口再提什么,也不能随意用权给人升太多。可若只给个八.九品,又委实对不住这些天徐青竹忙里忙外的操劳,也没办法让徐青竹好好在这做下去,便只能折中选个七品侍书,左右万象堂一切都才起步,要升官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来也巧,七品本就是她所定下的随侍侍中的侍官品阶,侍书也是取自侍奉侍中文书之意。若是从前,这个位置必然会有更合适的人选,只是事到如今,能当得起的也只有一个徐青竹。
旧人不再,草木新春。
沈凌轻叹一声,心觉自己是该趁此机会好好提拔一波新人了。
徐青竹却不知沈凌心里所想,只是愣了一下,回过神后赶忙跟人谢了恩,才又被推着去准备他事。
“走吧。”傅玉京道。
沈凌轻点头,跟人才走到宣政门前,便遇一人急匆匆跑进来,一个没留神便同她们撞到了一起。
“哎呦!”这人扶着门勉强站稳,下意识便想骂,擡眼看到自己面前是谁,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尴尬着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的不长眼,冲撞了侍中大人,您没事吧?”
“无事。”沈凌和身旁的傅玉京互相搀扶着站稳,看人这样子,不由得问:“怎么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才刚北境传来消息,说是赵氏一族找到了,关长史派了人押他们入京,约莫着月余便会到。陛下让人追了许久,好不容易得了消息,小的这不就赶忙来送信了。”
赵氏一族。
才不过三月,这便找到了吗?
沈凌敛了目光,心里好似某处突然被人揪了一下,原本平静的水面上骤然掀起波浪来。
她不着痕迹叹了口气,道:“陛下在紫宸殿,去吧。”
待人走远后,二人才又向宫外走去。
傅玉京近日都准备着离京之事,是以一出宫便回了傅府,沈凌送人回去后却并未再上马车,打发了跟着自己的人,随后转道去了平康坊。
平康坊西一如往常,临近新年,街上的铺子门前都已挂起红灯笼,是个红火迎新的日子,只有那座封了四月的府邸还沉寂着。
沈凌心里有些闷,到另一边的铺子中找人扫尽门前的枯叶,却还是没有让这大门处变得顺眼些。
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楹联与牌匾也许久未曾清扫过,满是尘土,连同门后的整个府邸,像是被人抛在旧历中,与四周迎新的气象格格不入。
就像是初见那时的赵玄霜一样,与那个满是谄媚虚伪的皇宫格格不入。
沈凌沉默着从道旁的树上折下了一枝枯枝插入门缝中,再转身,却见一人不知何时悄然而至,静静等在阶下。
“你怎么来了?”沈凌问。
“听到消息便猜到你会来这。”段风辞眼含担忧,嘴角却挂着一抹笑,看她已有要走之意,两步走近了把随手拿着的手炉塞入沈凌手中,揽着人问:“明日我让人把这里面打扫一下?”
“……算了,以后也不会再开了。”
段风辞眉间微挑:“那……回家?”
“嗯,回家。”
沈凌将心里堵着的思绪抛在脑后,扯出笑容同人说着今日入宫看到的新官署,一路回了沈府。
第二日,含元殿大朝会后,陈淮亲至万象堂,在那门前题上等待许久的名,又着上下封赏许多才离去。
当日入夜,沈凌像一年前一样溜出宫宴,在飘扬而落的雪中折下十枝红梅插入瓶中,一道放在万象堂的正厅中。
就此,万象堂正式登上朝堂,许久不曾变过的队列一侧新奇地出现一列新队,仅有一人站在最前方,却没任何人对此说什么。
年后沈凌回到朝中,陈淮着令她开始选人提拔,并在万都官学中一并办了女学做尝试,尽力让万象堂向外朝靠拢。
沈凌得了上令,一时间忙了起来。连着数日跑里跑外,眼瞧着人又开始咳了,段风辞觉着不行,当日便难得的去了紫宸殿,也不知跟陈淮说了什么,之后几日事情少了不少,不过也还是得不了太多空闲。
几番忙碌中,也有人各自离去。
元月十六日晨,他们送了傅玉京离开。
沈凌将万象堂的建造图纸复抄一份,由傅玉京带着去往济安,去见那个曾经为此“天真”一生,最后还是没能亲眼看到这里建成的人。
元月二十日晨,他们送了沈时祺离开。
自城破后,沈时祺便拼命练剑,想努力成长,想去做从前沈毅做过的事,只是一直都不够,不够成熟,不够强大。
关之越走前留了话给他,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去北境。
于是时隔几月,那个只想一家子在一起好好过的人终于还是背离从前的心愿,背离沈毅江舒兰连同沈凌的期望,选择去北境,去做下一个卫国公,护着身后的疆土,也护着疆土之上他在意的所有人。
沈凌心有不舍,却在沈时祺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彻底明白,自己这个傻弟弟在她没看到的地方已然长大许多。
她也该放手,让他去走自己的路了。
兜兜转转,沈府的人来来往往,最后只剩下沈凌和段风辞兄妹二人,还有日日埋在草药中的孟丘山。
孟丘山依旧每日都来却月居,几乎隔上几天便要开出一副新方子,一副比一副难闻,每每熬好还专门派人送到宫中,也不知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折磨沈凌。
一直到了二月二这天,沈凌才从紫宸殿回来,心里还在想着马上要喝的难闻的药,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一擡头,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万象堂门前,怔怔望着门两旁的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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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许久,赵玄霜本没什么情绪,进万都城门后却突然躁了起来,她心慌慌的,手不停在衣摆处抓着,却始终没有得到缓解。
直到途经赵府门前,看到那封了许久的府邸,她才平静些许,而后看到那门缝中插着的树枝,她更是一愣,悬着的心不知为何突地定了下来。
赵径在前方,看着她突然停住,刚想问,就见她已经沉默不语收回视线,跟在自己身后垂头走着。
见此,赵径也没再多问,转身继续跟着前方的人朝宫内走去。
到了宫中,一路上都很安静的赵玄霜兀地出了声。她说,她想去万象堂看看。
作为被押送的囚犯,他们本没有走动的权利,只是赶巧,徐青竹带着人从此经过。
她一眼便认出队列中的赵玄霜,听到人这样说,不禁想起了些许从前之事,徐青竹心中不忍,又想到沈凌,便跟人打点一番,带着赵玄霜到了万象堂外。
出乎她意料,赵玄霜并未进去,只是站在门前望着这不曾见过的地方,像是全然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中,徐青竹几次唤她,她都没个反应。
徐青竹有事在身,便留了人在门外看着赵玄霜,自己赶忙进去拿东西。
门外,赵玄霜呆呆看着楹联上的字,许久后,她忽地笑出声来。
“翰墨传薪,日月同耀。翰墨传薪,日月……同耀……”
赵玄霜觉得自己似乎哭了,可明明她也在笑。眼前有些模糊,她顾不上擦眼泪,伸出手抚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上,低喃着出声,也不知是在问谁:“你是不是傻啊。”
背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赵玄霜闭了闭眼,回过头去,一眼便看到站在阶下的人。
赵玄霜思绪停滞,脑中霎时空白,只是下意识想到,原来紫色的官服长这样。
四月不见,一切好像都没变,可又有那么多事都变了,譬如眼下,她竟然觉得这里一切都很陌生。
两人各自沉默着,最终还是沈凌先开了口:“哭什么,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怎么看到这个?”赵玄霜止住哭声,对着沈凌笑了一次。
“大人。”
从前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如今却要鼓起勇气才能勉强说出,赵玄霜不禁又在心底嘲讽自己,骂自己没出息。
都已经回来了,还有什么不敢呢?
她定了定心,道:“上一次我走得急,忘了一件东西,这次回来,是想还给你。”
听见她说话,沈凌逃避一样偏开头闭上了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
欣喜吗,好像没有。
难过吗,好像也没有。
或许更多的是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曾经的挚友,怎么去释怀四个月前那段惨痛的回忆。
沈凌没说话,想平复自己再张口——她也需要点勇气。
忽地,耳边一声轻响。
是什么东西喷溅的声音。
沈凌呆在原地。
她惊恐着睁开眼,便看到赵玄霜已然瘫坐在地上,血流了满地。
一时间,天地似乎都失去颜色,只剩下台阶上那刺目的血。
旁边跟着的侍卫也未曾料到赵玄霜会突然动手,俱是被这一幕震在原地,无措地来回看着两人。
“空青的命是我欠你的,你那日不拿是你的事,今日……我还给你。”
什么?
赵玄霜说什么?
沈凌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似乎失去了迈步的力气,只知道站在原地傻傻看着。
直到匕首落地,那声清脆响声惊醒愣神的沈凌,她才又不知从何处冒出了力气。她跌跌撞撞跑上台阶,跌在浑身是血的赵玄霜面前,疯了一般捂着赵玄霜的脖子,哆嗦着问:“你疯了吗?”
是啊,她疯了。
赵玄霜想,她早就该疯了。
“对不起。”赵玄霜尽力笑着,眼中竟然满是愧疚,丝毫不像往日的她:“明明……是我先拉上的你,最后却是我逃跑了。”
“谁要听你说什么对不起,赵玄霜,你什么时候会说这三个字了?”沈凌颤着手,发现自己根本捂不住这不断往外冒的血,就如那天空青在她怀里一样。
“那就……谢谢你吧……”
赵玄霜似乎是想擡手拉她,已经伸出,却又不知为何停在原处,最终还是落下了去。
沈凌晚一步拉上她的手,用力摇晃,可怀中的人还是没了气息,面上尚且含着笑,却彻彻底底不会再睁眼看她一次。
泪水夺眶而出,沈凌觉得自己好似也傻了,脑中乱作一团,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人哭着问:“谁要你谢,谁要你说这些……”
“你是不是傻啊?”沈凌垂下头,有些气恼地捶在人身上,却在将要触碰到的一瞬间松了力气,像是怕打疼了她,最终仅仅抓在赵玄霜的衣服上:“我说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听不懂吗?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那时她分明说得清清楚楚。
她不想再见赵玄霜啊。
“赵玄霜,你连你爹也不要了吗……为什么一定要回——咳、咳咳——”
沈凌猛然咳了起来,腥甜从喉中漫出,久违的有种寒冷侵袭全身的感觉,她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衣角。
“阿凌!”
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传来,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唤她,沈凌想要回应,可是又觉得自己好累,好冷。挣扎许久,她还是没力气再听。
无边的黑暗像是久久不去的梦魇,反复袭来,好不容易离去数月,让她以为已经不会再来,可却在这时候陡然冒了出来,嘲笑着她的无能。
甚至这一次,她也真的想多睡会儿。
“阿凌!你别吓我,阿凌!”
段风辞今日清闲,便自己抢了活来送药,却不想还没到便已闻到血腥味。他加快脚步朝这边赶来,就看到沈凌跌坐在地上,怀中是紧闭着眼的赵玄霜。
他还怔着,便见沈凌突然晃了两下咳出血来,段风辞手上一松,快步跑上前把人抱起:“阿凌!别睡!”
徐青竹从屋内走出时便看到这一幕,她登时愣在了原地,旋即,她快步跑出来,冲一旁傻立着的侍卫吩咐道:“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太医!”
“丹凤门,孟丘山应该还没走远,快去。”段风辞强行维持着冷静,同人说完,抱着沈凌朝内里走去。
徐青竹以防万一,嘱咐了一人去太医署,自己则赶忙带着人跑到丹凤门,将还未走远的孟丘山请了回来。
孟丘山进来后看着屋内情形,二话不说动起手来,扎针用药,一连忙到入夜,才终于给了段风辞一句准信:“两日。”
话音才落,他便没熬住昏了过去。
段风辞提心吊胆一日,下人进进出出,只有他始终在旁守着,像是紧绷的弓弦,一刻不得放松,直到这一刻他才松懈下来,着人架着孟丘山出了屋子。
乱了许久的地方终于安静下来,他携着满身疲累趴在昏迷不醒的人身边,紧紧握着那枚碎过的玉佩,也抓着沈凌一如往昔冰凉的手,恳求道:“你说过会顾好自己,你答应过我的。”
“别再吓我了。”
他真的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