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好冷。
沈凌有意识时的第一想法便是如此。
她像是掉进了无边无界的冰窟,浑身坠满大石块,重极了,拖着她不断下沉再下沉,坠入越来越冷的地方。
沈凌想向上逃,想跳出这溺亡的感觉,却被那石块吊着始终没有力气,四肢也愈发僵硬,即便她奋力挣扎着,最终还是不得解脱。
一片死寂中,她似乎听到有什么声音在耳畔响起,只是很微弱,她费力听了许久才勉强听出——是有人在说话。
他说:“不冷,不冷了。”
他说:“别睡了,你醒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
段风辞不知道自己在沈凌耳边这样像是恳求又像是祈祷一样念了多少次,他记不太清,只隐约察觉到四周由暗转明,再由明转暗,太阳升了一轮又一轮,他还是没看到沈凌苏醒。
这是孟丘山的话第一次出错。
段风辞从没有一刻比这些时日更能清楚地意识到,世上的人都不是无所不能的。孟丘山救不了沈凌,他也救不了。
他知道沈凌气息尚在,可也仅仅是如此。
沈凌到底会不会醒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同她再说一句话,这些事,他一无所知。
他只能寸步不离守在人身边,不敢睡,也根本睡不着。
这样糊里糊涂过日子,他偶尔竟也生出某种幻想,好似沈凌醒过来在同他说话,勾着他的手,一如从前一样安抚他。
恰如此时此刻,握着的手突地又动了一下。
段风辞没有反应,头也并未擡起,只是下意识地蹭了一下贴在脸侧的掌心,麻木着呢喃道:“求你了。”
只是这次却似乎不是幻想。
脸颊边这怎么都捂不热的冰疙瘩,轻柔而无力地抚过,不知是否是被这凉意醒了神,他好似清醒了些,而后他听到,有低哑干涩的声音响在耳畔。
“别怕。”
段风辞浑身一僵,却没睁眼看人,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个僵化的木雕。
屋子静了许久,久到段风辞已经觉得方才那短暂的话音也不过是他的幻想,他才终于又听到同样的声音。
“……怎么哭了?”沈凌费力摸着这不肯擡头之人的脸,想替他擦一擦,却被这人死死按着动弹不得。她看不到段风辞,便只好看着昏暗的屋顶,有些苦恼道:“你这样,谁来哄我啊。”
“那就不哄了,咱们对着哭。”段风辞脱口而出。
沈凌被他这傻里傻气的话逗得笑出了声,只是笑着笑着,却又沉默了下来。
良久,许是缓过来了,段风辞终于肯擡起头,胡乱抹了把脸,声音中还带着几分沙哑:“赵玄霜安生葬了,就在城西,虽然赶得急,也没缺她什么,你放心。”
“嗯。”沈凌轻声应下,视线重新落回到面前人身上,勉强扯出个笑容:“我以为你会恨她。”
“我当然恨。”
段风辞低下目光,握紧的手指节泛白,手背上甚至都冒出了青筋,像是还有气憋在心里。
实际上他也的确有气没有发泄出来。
段风辞承认,他是记恨赵玄霜的。
明明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农耕起,富贵迎,雨过天晴,明明一切都在好转,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她要回来。
明明……他已经熬过冬天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迁怒于人,甚至他对赵玄霜本也是心怀感激的。
——他知道,万都被破那时如若不是赵玄霜护着,谷阳道截杀如若没有赵玄霜报信,或许沈凌早就没命了,他根本不会有这个机会去记恨。
可他还是恨赵玄霜。
他细心照顾这么久,生怕沈凌哪里磕着碰着,怕她养不好,不敢劳动人一点,偏赵玄霜这一回来便给了沈凌一记重创,差点要了沈凌的命,他如何不恨?
只是他知道,沈凌会在乎,赵玄霜若是走得不体面,沈凌也会难过。
段风辞没有办法,只能怀揣着这样的矛盾感,从满心的绝望与企盼中找出一丝理智,吩咐人去安葬了赵玄霜。
死者为大,他本也不想再提什么,可如今看到沈凌还记挂着,他却平白生出了一丝委屈。
“本来恨死她了,可是……”段风辞低哼一声,没好气道:“我敢恨吗?”
沈凌不由得轻笑,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个人分明不安极了,却总是憋着自己,满腔心事,从不愿意跟人透露分毫,即使是对着她。
或者说,就因为是对着她,才更不肯言说。
她伸出手,给人顺毛一样在他后颈处不断抚着,边抚边说:“可是你才是最重要的呀。”
“这些天我觉得自己好像沉入到某个冰窟里,不论怎么挣扎都没用,周遭一点光亮都没有,真的好冷,比北境那个时候还要难受。可是,”沈凌目不转睛盯着段风辞,直直望进人眼中,“我有听到你在说什么。你让我睁眼看你,我也努力了,你看,我如今就在看你。”
所以不要害怕,只要你在,我就会拼尽全力。
“而且,”想到某样东西,沈凌顿了下,浅浅笑道:“神思恍惚间,我总是想起窗前的那盆树。养了那么久,如果看不到它开花,也太可惜了。”
月前,段风辞着人从别处移来一棵桂树,因着那日恰好看到沈凌戴了从前他送的那支簪子,便临时起意,顺道让人一并捎了西南的栀子花种来。
他本意是想用桂树装点一下却月居,好让院子中春时有绿,秋时也有花,不至于像从前一样死气沉沉的,到了秋日里只有满地枯枝落叶,看着便觉萧条。
而那栀子树不过是陪衬。
只是不成想,沈凌似乎更喜欢那株栀子树,分明还不到开花的季节,她却挂心得很,闲来无事便要绕道去看一看。
后来段风辞便将那栀子树移到沈凌窗前,每日晨起推开窗子一眼便能看到,若是哪日开了花也不会错过。
只是离开数日,也不知那花如今怎样了。
心里不停想着,段风辞面上却没有说话。
他趴在人身边,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疲累、解脱、庆幸,还有难以抹去的苦痛交加之感,种种叠在一起,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想再去想,只想好好休息一次,陪着沈凌,只有沈凌,也只要沈凌。
见他这样,沈凌唇角微弯,勾手拉住人,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听他气息渐轻,听到外面沙沙作响的声音,她轻声唤道:“阿辞。”
“嗯?”有些迷糊的段风辞哼出声问。
“咱们回家吧。”
“……好。”
寒凉的初春夜风绕过寂静的院落,撞在窗口,撞在门边,撞在空荡的皇宫中,最终各自离散,消失在月中天。
翌日,段风辞轻车熟路再一次替沈凌告了假,带着人回到沈府。
院子中桂树尚不见新芽,栀子树也仍旧未变,仿若这些时日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先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缥缈无影的梦,无人提起无人在意,除去赵玄霜彻底离去,也再无其他。
春尽夏迎,秋来冬再回,记不清是何时,那桂树终于开了花,连同窗前的栀子一起,每每起风时一高一矮两棵树像是呼应一样,“啪嗒啪嗒”响声一片,谁也不肯先低头。
这年中秋,沈时祺送了信来,说是在玉门外意外发现了不知何人修建的墓,是沈毅、江舒兰还有万宁的。三人挨在一起,靠着身后的玉门,风霜不侵,岁月不扰。
沈凌心中欣喜,当日入夜去了久未敢去的水寒庭,在从前埋着沈华钗子的地方倒了一壶酒,第二日,她令人翻新了一番沈府。
又到新岁,已然成熟不少的沈时祺回到万都,将从玉门带回的东西埋在水寒庭中,不想几日后,院子中那枯死数年的月桂树竟奇迹一样吐了新芽。
于是每每养着自己院中那开了败、败了再开的栀子树之余,沈凌也留心着养起了那月桂树。
花开花落,年岁悄然溜走。
宣丰三十年夏末,入夜的万都归于寂静,天上星子忽明忽暗,方才还灿灿夺目,一眨眼便已躲在云彩后没了踪影,只余一轮孤月高悬。
二十八年辗转而过,却月居未改分毫,旧时的花换了新枝开在高处,在月影下摇摇颤颤,抓住最后的夏影。
时已七月下旬,入了夜的风吹在身上很凉,让人忍不住打起寒颤来。
庭院中,对着天看了许久的沈凌忽然开口:“那道圣旨我给阿衡了。”
“嗯?哪道?”身后被倚着的人不明所以,下意识问出口,只是话才问完,他便已反应过来,接着点头回道:“给便给吧,都听你的。”
沈凌浅笑不语,视线从模糊天际移至远处高阁上朦胧生辉的灯,再到眼前院内飘着的花,星星点点,恍惚间竟让她想起某年冬日的繁霜。
只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年纪渐长后,小病小灾都不是小事,怕寒意入体,段风辞特地在躺椅上多垫了一层,还又伸手为沈凌掖了掖被角,边动手边问:“明日想怎么过?”
明日是七月廿一,是沈凌五十岁生辰。
靠在他肩上的沈凌合上双眼,听尽院中奚落的风声,思索着道:“明日……去城西看看吧。”
数年前,城西不知何时被人植了几株枫树,漫山遍野的荒芜中,难得多了一抹鲜艳,煞是动人,他们闲了总会去看看,当作散心。
只是近来身上懒得很,他们也没了出去的心思,大多时候都留在府中,如今听人问她才想起,便想再去一次。
不知是否是在回想从前,段风辞总觉得沈凌的声音远了很多。他摇了摇头清出思绪,随后擡目望向夜空,应声道:“好,就咱们两个去,这次不带他们。”
他从不会拒绝沈凌什么。
沈凌也不意外,继续道:“今早小祺传了信来,说茂儿带了个姑娘回去,玉京特别喜欢,让我过年时一起看看。”
段风辞轻笑:“茂儿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寻个媳妇,能得玉京喜欢,自然是好的。”
“我说也是,玉京的眼光一向不差。”
闻言,段风辞眯了眯眼:“玉京眼光甚好,但却不是最好。你知道天底下眼光最好的人是谁吗?”
沈凌半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身边人,没等他看到便又悄悄合上,顺着他问:“谁?”
“我。”
丝毫不意外的答案。
沈凌却轻微摇了下头:“不对。”
段风辞本还在得意,听到这便不由得心下奇怪,追问道:“哪里不对?”
“漏了一个,还有我。”
段风辞一怔,随即恍然大悟,闷头笑了许久,揽着人叹道:“我怎么觉着这几年你越来越会哄人了。”
“大约……是近朱者赤。”
听着她逐渐低下去的声音,段风辞心间微动,不自觉就放轻了声音:“是不是困了?”
沈凌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像是怕自己说得不清楚,接着又道:“再坐会儿就回去吧。”
院子中静了下来。
许久后,一道声音打破沉默。
沈凌本困极了,却不知从哪提起精神,声音很低,但足够让身旁人听清楚。
“阿辞。”
“嗯?”
“咱们成婚吧。”
“什么成不成婚的,不是早就——”
段风辞还以为她是睡意上头糊涂了,脱口便问出,只是话才说到一半却自己停了下来。
肩上人已然睡去,气息愈发微弱,分明他们靠得极近,他却几乎快察觉不到。他呆了片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哪里空了一块。
段风辞低下头探出一根手指,须臾又不声不响收了回来。
他擡起头望向天上孤零零的月,听寂静在庭院中蔓延,耳畔只余细微的风声。最终,他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在身旁气息将尽之时应道:“好。”
空荡的夜晚,满院凌风而过,伴随子时的鼓声悠扬,枝头蓦地又抖落下几瓣花,随后愈来愈多,像是纷乱砸入人间的雨。
段风辞一手抱紧了自己的新娘子,另只手接住不断飘零的雨,呢喃声消逝,月光终于也远去。
“五十岁了,是一半的圆满。”
“生辰吉乐,阿凌。”
“睡吧,明日见。”
风起,满庭花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