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迟面无表情看着空青,拉起衣袖在自己脸上擦了又擦,半晌,又吐出来两片茶叶。
“咳。”看他脸色不好,空青收起笑意,稳着声音道:“这位公子,一时失手,得罪。”
周迟没理会她的话,转而望向沈凌,不阴不阳说道:“沈大人的人真是好身手,好威风啊。”
“是我的人冒犯,事情了结后,我再派人去公子府上送赔礼。”沈凌向前一步将空青挡在身后,“只是眼下还是正事要紧,望公子海涵。”
周迟冷哼一声转过脸去。
韩兴打了个笑脸迎上:“诸位公子,烦请择一人出来,将你们要告之事陈述清楚,否则这么多人这么多条舌头,我们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众人你瞧我看,在屋内看了半晌,最终都将目光又定在了满身怨气的周迟身上。
“周兄最了解内情,周兄来吧。”
“对啊,咱们听周兄的。”
周迟闷了片刻才又转过头来,目光阴鸷看着徐远,“我们要告吏部各官玩忽职守,不仅不按规矩严格考核官吏,更纵容多位朝臣肆意妄为,利他者皆高官在位,不利他者皆外放出京,官官相护,为己谋私。”
吏部向来负责考核官员功绩及官员任免之事,四品之上更是只有一个徐远,他口口声声说吏部各官玩忽职守,说到底是在说徐远一个人。
徐远此刻倒是很沉得住气,对此既无反驳也无辩词,只安静在一旁听着,像是被骂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你既说他玩忽职守纵容朝臣,那那些被纵容的、被偏私的朝臣是何人,可有证据?若无确凿证据,仅凭公子一面之词,如何服人?我们也无法相信公子。”
众人一听,吵嚷声又起。
“怎么说话的,我们还能污蔑他不成?”
“对啊,我们与他无冤无仇,做什么平白无故污蔑他?”
“出家人信佛重信不打诳语,学府人饱读诗书仰慕圣贤,亦不会污人名声,我们怎会无凭无据乱说话?”
一旁,空青刚捡起那剑,见势又拍了一下,“肃静。”
这次她注意着隔开了一众人,断不会再伤到谁。
“我!我当然有证据!”
周迟有些气急败坏,话说得十分笃定,面上却不知为何似有不对,让人看起来觉得他像是在心虚。
沈凌不动声色,继续道:“那这证据,还请公子拿出。”
“我……”周迟略加迟疑,接着眼神飘了一飘,强撑着气势恶狠狠道:“我们现在都被困在这,我怎么给你找证据?”
“公子的意思是,若不放你出去,你便拿不出证据,也说不出那些你口中庸碌无为、肆意横行的官员都是谁了?”沈凌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我看几位公子这般怨怼徐侍郎,还以为诸位恨毒了他,事事铭记于心呢,不想没了那所谓的出去才能找的证据,几位公子就数不出他的罪状了?”
听出她话中讥讽,周迟心里恼火,惊声反问:“我何时说过我指不出那些人?”
接着,他上前两步,脱口便道:“都水使者方以振贪污成性,前年洛州暴雨,若不是他贪了修坝的银子,大坝怎会决堤?侍御史韩奉纵子逞凶,去岁有一老伯要告他御状便闯到陛下仪仗中,却被他带走没了踪影,至今连尸骨都找不到!还有洛州长史高宇、太学博士洪如善,这些人,全部都是大奸大恶之人,每年送了多少银子到徐府,才叫你徐大人袒护至此,非但没有罚,反而步步高升?”
“我可说得清清楚楚,沈大人,这些人中不乏权贵之家,你敢抓他们吗?”周迟得意笑着。
沈凌却没有答他的话,“我还有一疑问。”
她未急着跟上开口,只是转身看向韩兴和徐远,“时候不早,我的人送了些东西来,有劳韩廷尉和徐侍郎带人去接一下。空青,你带他们去。”
“喏。”空青同人悄悄比了个手势,即刻转身走了出去。
韩兴和徐远俱是不知她这意思,韩兴迟疑开口:“沈大人,这——”
他话未说完,便被突如其来的咳声打断。看着冲他使眼色的段风辞,韩兴半猜半疑,勉强应了句:“是。”
等人走后,沈凌目光探向段风辞,与他过了个眼神,就见段风辞后退两步守在了门口。
一旁,周迟眉头微挑看着这一幕。
“周公子,”沈凌走进了些,压低声音道:“我在官场也有些年头,对这些人也算了解,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只是……我总要卖人一个面子。”
周迟心下了然,愈加不屑,目光不停打量着沈凌,“哦?卖人面子?”
“正是。”沈凌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叹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你们这些个学生不懂。就像你方才所说的方以振方大人,周公子,他是赵相门生,轻易得罪不了。侍御史韩奉,便是刚刚那位韩廷尉的胞弟,出身韩家又属台院,如何查办?再者,高长史那是从前明王的人,虽说现在明王不在京中,可太子殿下是明王亲弟,多少也会顾念手足之情。更何况皇后还在,断不会不管自己的亲儿子,这如何能查?更别说洪博士,太学的人,我又如何管?”
“这些事这些人牵扯太多,我就是办了,莫说是我,公子也要惹一身大麻烦,前途不说,怕是命也难以保全。公子年纪轻轻前途无可限量,何必现在做这些事惹祸上身呢?”
周迟冷笑一声:“沈大人出身沈家,又得陛下赏识,可是御前的大红人,你竟也不敢么?”
“家父远在北境,沈家也不过是看上去风光,周公子怎会知道其中的苦。你刚才也看到了,我虽是二品官,可并没有实权,韩廷尉听我的也不过是因为世子在这。我也是无可奈何,步步为营,只求一条生路。”
呵,什么苦什么无可奈何,说到底还不是攀附权势?
沈家从前风光无限,个个贵比天家,如今竟也沦落至此,真是没出息。
周迟扯起笑容,意有所指道:“沈大人还真是爱惜自己。”
“我天生胆小怕事,自是不比周公子还有诸位公子不畏强权,还请公子体谅,便将此事揭过,事成后我必有重谢,如何?”
“重谢,不知是何重谢?”周迟瞄了眼背身站在门口的人,他压低声音上前:“传闻沈大人和平南王世子两相情好,我看也未必如实。今日我瞧着人家世子可和采风楼的玉京姑娘熟得很,沈大人这般容色,何苦跟着一个花心之人,不若——啊!”
他话只说了一半,便被一剑刺肩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本在看戏的学生们俱是一惊,被这突然的状况吓了一跳,一群人挤在一起看向剑飞来之处。
“敢打我的人主意,周迟,你当我死了不成?”段风辞沉着脸向里迈步,拉起沈凌的手挡在她身前,“别演了,糟心。”
“好,不演了,该说的都说了。”沈凌失笑看着他,却被人瞪了一眼,她偏了偏视线,无辜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说这些啊,这怎么能怪我?”
“你还说!”段风辞眼神哀怨望着她,没好气道:“还说我会演,我看你也不差。”
“咳,那不一样,我是跟空青学的……”看着眼前人面色还是不好,沈凌手上略微使劲,将人向后拉了一步,“办正事呢。”
“哦。”段风辞不情不愿点了点头。
沈凌偏头看了眼,空青几人扒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空青,把人押起来,明日雨停了带回大理寺,接下来就有劳廷尉严审。”
空青这才带着人走进来,直奔被钉在墙上的周迟而去,她上手用力拔剑,很是受挫地发现自己拔不动,便只能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双全。
双全两步跑了过去,两手齐用将那剑拔出,也没敢拿回去,背手候在一边。
眼见周迟将被人带出去,其他人终于缓了过来。
“这是做什么?怎么这就要带人走?”
周迟本就疼得龇牙咧嘴,此刻被人架着往外拖,更是觉得自己浑身都撕裂一般疼,他又惊又俱道:“做什么?凭、凭什么审我?”
“周公子点出来的那几个人还真是好,各个都和所谓的权贵有那么些关系,半真半假说着,我都要信以为真了。只是,你忽略了两点。”沈凌垂眸望着几乎趴在地上的周迟,“侍御史韩奉,或者说殿中侍御史韩奉,官属御史台殿院而非台院,你既知道这么多事,又怎会连他在何处当职都不清楚?还有方以振,都水使者乃正五品官,他的任免可与吏部无关,你这可是找错人了。”
“你告的这些人这些事,先不论是真是假,我倒是很想知道这都是谁告诉你的。看来徐侍郎这天官当的实在招人恨,一下子卖出这么多人,就为了治你一个任人不善、为官不严之罪。”
徐远低头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沈凌也没有等他回话,继续道:“周公子请放心,你主子既送了这么多东西出来,该查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倘若查到最后公子确然无罪,我会派人接公子出大理寺并登门向公子赔罪。只是如若这中间有什么错处,哪位大人闹起来,到时候朝廷依律要罚公子,也怪不得任何人。不过,想必以公子一条命换你主子得偿所愿,也不算是损失。”
“带下去。”
接着,沈凌视线偏移看向韩兴,“此事牵连甚广,还请廷尉着人仔细审查。另外,陛下虽将此事交给大理寺办,可韩奉到底是廷尉胞弟,廷尉还需避嫌才是。”
“是。”韩兴躬身应道,转身带着人走了下去。
“剩下的事留待明日再审,徐侍郎,我虽信你为官清正,可事关重大,不是我相信便能了事的。大理寺会着人去查周迟招供的所有事,如若事情属实,虽说有些事你管不了,可到底你是吏部主官,识人不清,也决计逃不了受罚。徐侍郎还是仔细想清楚,到底得罪了谁。”
徐远眸光低沉,躬身应了声:“是,谢大人提点。”
随后,沈凌拉着人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