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临,重重雨幕中,两辆马车缓缓驶过。
偏后的马车内,沈凌两手拢在袖中,靠在侧边闭目养神,“找到东西了?”
“是。”空青一手轻轻替她揉着旧伤之处,另只空着的手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女史让庞姐姐将那板子直接拆了,从下边拿出了这个。”
沈凌擡起眼皮,将手中包的严实的帕子拆开,就见其内是个精致的小盒子,看这样式,似乎是宫内再常见不过的粉盒,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盒子内亦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过了这么多年,连气味也尽数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沈凌心下起疑,将盒子又包了起来递回给空青。
“女史说这东西她看不出什么,小姐觉得呢?”
“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粉盒,随便一个宫女都能拿到,不过……”她迟疑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算了,查不出什么,先收起来吧。”
若只是寻常粉盒,又为何会这样藏在万象宫中呢?
可这东西根本无处可查,顺着它查下去也不过是白费工夫,不若再多派些人去找玄云和素华。
“对了,庞沁呢?”想到空青适才提起庞沁,沈凌这才想起,方才出宫时并未看到庞沁,便将话问出了口。
空青正往袖中塞着那盒子,闻言头也不擡回道:“不是听说这出了事么,女史想着小姐怕是要冒雨来,天色不早,入了夜又走不得`,便带着庞姐姐去做些准备。”
“尚贤馆惯常是吟诗作画、探讨学问之地,自从前些年出了事,这就不再住人了。眼下这困了这么多学生,还有不少金吾卫守着,莫说是在这留一晚,怕是饭都不一定够吃。而且小姐您最受不得寒,这么大的雨,若在这熬一晚,怕是又要病一场。女史家离得近,她说留庞姐姐去帮把手,过会儿送些被褥饭食过来。”
沈凌了然点了点头,“好。”
说话间,马车悠悠停下,顾及雨声大,车夫提高了嗓音喊道:“大人,尚贤馆到了。”
空青撑伞才探出半个身子,便被迎面来的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她搓了搓手抱怨道:“什么阴风,倒霉见的地方,风都这么瘆人。”
她握紧了手中伞,小心翼翼迈下马车,才又踮脚举着伞撑在帘边,“小姐,风大,您小心点。”
怎奈何空青身量本就小,大风夹着大雨,顷刻她肩头便被淋湿了一片,却还伸着手想替沈凌挡雨。
沈凌蹙了下眉,正打算快些下去,忽地一抹红闯入眼帘,一双手递在了眼前。
“空青,撑好你的伞,看你们家小姐眉头都皱成什么样了。”来人面带笑意,见沈凌还愣在原地,勾了勾手唤道:“愣着做什么,这么大的雨,不嫌冷啊?”
空青忙站直了身子,将伞好好撑在自己头顶。
沈凌轻眨了两下眼,将手递给段风辞,转瞬便被人抱着下了马车。
段风辞一手揽着她,另只手从双全手中接过伞,嘴里骂道:“下了这么多日雨不见停,好不容易今午后停了些时候,谁想没多久就又开始下了,甚至这雨势比之前还大,真是见鬼。”
“你怎么还在这?”沈凌偏头问道。
“出了这种事,我就猜到陛下会派你来,果不其然,让我猜中了不是。”段风辞紧了紧手,“改明我得去找陛下给你涨俸禄,回回什么事都赶上你来,每月还就这点俸禄,太不划算了。”
“说什么胡话。”
“这可不是胡话。”他轻笑了声,“我看你这每日比我还忙,拿的俸禄还不如我,多遭罪,陛下这俸禄分配,真得改改了。”
沈凌无奈道:“要改也不是你提,你操什么心?”
“那不然我去找那些个言官聊聊,这么苛待人可不行。”
沈凌提肘捶了他一下,“武将跟言官扯在一起,真是胆子大,得亏了你姓段。”
“疼。”段风辞将人手捞了回去,“我还不是盼你好,热脸贴了冷屁股,还不领情,真叫人难过。”
沈凌擡头瞥了他一眼,便见这人一脸委屈巴巴的神情,看到她望过来,还很是有兴致的眨了眨眼,一副讨巧的样子。
“你这演戏的功夫,和空青真是有的一拼。”
段风辞嘴角含笑,眼见过了庭院将入内馆,他收回了先前那副装给人看样子,点了点头道:“得沈大人认可,真是荣幸。”
韩兴和徐远在前,没听到身后两人对话。
待进了屋内后,见两人才进来,便都让开了路站到一旁,韩兴拍着衣袖随口道:“这么大的雨还等在门口,世子真是用心啊。”
“廷尉说笑,分内之事。”
韩兴心底骂了一声。
什么分内之事,守在这是你职责之内,等在门口接办事上官,还搂搂抱抱的,算什么分内之事?
年轻人,真是腻歪。
他正了正色,问道:“那些学生不知在何处?”
“都在正厅,再过一道廊便是。”段风辞指着侧边长廊,进而将目光重新定格在沈凌身上,“沈大人可要现在去看看?”
看沈凌点过头,他才在前带路,引着几人过去。
屋内,一群穿着襕衫(1)的学生三两围坐在一起,不知是在做什么,安静得很。
看到扣了自己的人来,众人皆是站起身涌着上前,一时间屋内乱成了一团。
“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我们没犯罪,凭什么扣我们?”
“是啊,你们凭什么?你们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还私自扣押学生,我们不服!”
“对,不服!”
段风辞眉间微挑,双全急忙站上前打了个手势。
等众人再次安静下来,段风辞才不慌不忙开口道:“你们当街闹事,扰乱京城秩序,大周律杂律三十五条规定,于人众中惊人者,杖八十,诸位都是学府出来的,该不会不知道吧?我怎么无权扣你们?”
“你强词夺理!”为首之人怒道,“分明是说在市及人众中,故相惊动,令扰乱者,杖八十(2),我们不曾谎说什么,也不曾惊吓百姓,我们无罪!”
“怎么没有惊吓?”段风辞扫了他一眼,“今日采风楼几位公子上门,才到门口就被你们闹了好一通,楼内那些姑娘们也都被吓了一番,闹得人家生意都做不成,现在人玉京姑娘还等着我给她个说法呢,怎么,你们是觉得那几位公子,还有那些个姑娘,都不算作人?我不过是扣着你们,还不偷着乐?”
“至于你们是否谎说什么事,这便不归我管了,有什么真真假假的,待之后查明所有再说,至于什么时候放你们,着什么急?等案子结了诸事皆了,你们自然能走。”他突然又笑了声,“当然,是你们无罪我才会放,若是有罪,出了我这也有大理寺等着你们。”
“你!”那学生气得就要上前,却被身后一群人拉住。
“周兄,算了。”
“是啊周兄,咱们无权无势的,该认怂就得认。”
周迟冷哼一声,沉着脸就近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见他不再说话,一学生硬着头皮上前,迟疑问道:“这位大人,你们这是?”
段风辞耸了耸肩后退两步,将说话权交给了余下几人。
“本官是大理寺卿韩兴。”韩兴自觉上前做介绍,“这位姑娘是如今掌戒令的二品修仪沈大人,我二人奉旨查办此事,此行冒雨前来,便是要为你们做主的。”
他话音未落,议论声便已起。
“一个姑娘家来管事,能行吗?”
“就是说啊,她看着比我还小上几岁,若是查着查着她不干了,或是一个说不好哭哭啼啼的,这可怎么是好?”
“她是沈家的大小姐,应是无妨?”
“沈家人也不行啊,沈家也是权贵,权贵中的权贵,她能好好管我们的事?别不是来敷衍人的吧?”
“那也未必,听说她封官还是因为查了户部的案子,哦,还有之前那个复州刺史的事,不是说也有她一份么?说不准能行呢?”
“这你从哪听的?胡说的吧!”
“谁胡说了?周兄说的,他可认识胡公子,这还有假?”
众人各执己见,虽无人上前说话,却个个将不信任写在了脸上。
沈凌侧眸看了眼空青,空青立时会意上前两步,顺手从双全那抽出剑来拍在桌上,“修仪大人在这,各位还是少说些,大人胸怀宽广,可我是个气量小的,有些话我是一点也听不得,再听到什么,我这剑可就客气不了了。”
“……”
众人俱是一惊。
沈凌上前掂了下剑,“我这侍女脾性大,让诸位见笑。”
“本官奉旨到此,便会恪尽职守,诸位尽管放心。还有,”沈凌扫了其中一人一眼,“哭哭啼啼这事本官实在不熟练,这位公子既然提到这,想必是见过多次,不若你先示范一个?”
那人被她这一眼看得背后冒冷,连连摆头挥手,缩着脖子到了后边。
韩兴见势咳了两声,将众人视线又引回他身上,他指着身侧的徐远又介绍道:“这一位便是你们声讨的吏部主官,如今的吏部侍郎徐大人。”
知道眼前人便是徐远,学生们顿时群情激奋,挤在一起又吵嚷了起来。
空青见势拿着剑又拍了拍,却没盖过众人声音,她叹了口气,转而提剑落手,一剑将一旁的桌子劈作两半。
“闹什么?”看人都静下来,她挽了个剑花收回剑,“有什么话好好说,大人自会查清楚。”
正此时,空青注意到众人视线突然转移,她心下生疑,顺着众人目光看过去,这一看却愣了一下。
坐在桌边的周迟本是安生听着众人的话,偏就那时喝了盏茶,不想空青一剑正正劈在他面前,连带着茶水茶叶尽数洒在了他脸上,顷刻便遭了难。
沉默在屋内蔓延,呆愣着的空青手上不自觉松了下,那剑便落了下去。
“铮”的一声打破了沉默,空青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