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知晓,安芝只会告诉自己的儿子——你爹溺水而亡,不会提及他谢宁半句。
他对此,心知肚明。
“谢小侯爷是想说,你不是那等抛妻弃子的负心薄幸之人?”
“呵!”安秀相放下铲子,转过头强调,“你是什么样的人,都己和我没关系,我姓安,你,姓谢。”
他娘是没提过,可他离开威远侯府的那刻,便己猜到——他外公和舅舅不知情,但他娘必定早知谢宁身份,早知谢宁没死。
所以从不为亡夫上坟烧纸,所以当初拒绝儿子日后接她上京时,没有任何犹豫。
而豫阳知府对他家如此关照,甚至他进京赶考,两次拨派护卫,究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舅舅在其手下做事。
最重要的是——豫阳知府,早知他和谢宁的关系。
谢宁苦笑:“你对我有气是应该的,当年是我先说错话,你娘不肯再给机会,阿丞,给爹一个机会解释可好?”
也许是那句“爹”触动了某根心弦,也许是想知道那些,他无数次辗转反侧,也无法推断的过往,安秀相没吭声,重新拿起铲子在灶洞里搅灰。
谢宁有了希望,解释当年的事:“你应该知晓荆江水患的事,嘉元十七年,陛下派我和齐温玉去荆江府赈灾......”
钦差遇刺,谢宁坠江大难不死,头却磕在江石上失忆,碰上人贩子,欲卖他给安家为赘婿,安家遵法,人贩子入狱,谢宁获救却不愿离开。
入赘后,安芝带他出摊卖豆腐,被豫阳知府偶然撞见认出来。
这才知晓,下属妹妹的赘婿,原来便是他受命寻找的侯府世子。
当即将谢宁的身份告知安芝,嘱咐不能再让其露面。
同时传信谢侯爷,人己找到。
怕有荆江余孽寻仇,先他们一步找到人,威远侯府没敢张贴画像。
收到豫阳知府消息后,谢侯爷和谢夫人焦急不己,奈何事成定局,儿子己经入赘,还有救命之恩在,只好暗中派大夫去焦州。
那时的谢夫人尚还理智,知道儿子好面子,没打算替他做决定,给安芝写了封信,万分感激她救命之恩,认可她这个儿媳,让谢宁就留在安家,等他恢复记忆自己解决烂摊子。
只因,大雍规定赘婿,不能科举,不能从军,诸多限制,没有丝毫地位可言。
若谢宁当真一辈子不能恢复记忆,那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将来安芝生了孩子,给他们一个承爵就是。
可谢宁恢复记忆了,却想让安芝改名换姓,随他回雍京去,许她侯府世子夫人。
安芝拒绝。
谢宁是谁,是升斗小民眼中,皇城雍京的贵人,精明至极。
从他开口的那刻,安芝便知道,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傻子,不见了。
有些人喜爱富贵荣华,安芝只想安稳过日子,凭她的双手做出的花式豆腐,也能养活一家人,日子温饱算不上清苦。
当初没人强迫谢宁当赘婿,安家救命之恩,安芝和安舅舅,没想过要这失忆的傻子留下来报恩。
是谢宁抱着安芝小腿不肯走,一身被人贩子鞭打的伤痕,伤口炎症高烧,后脑勺还磕出一个洞,胡子拉碴寒碜。
安芝能看上这人,本就存着傻子好拿捏,不像那些找上门来自荐入赘的,满眼精明算计。
为什么默认她就要为他让步?
她为什么要离乡去那人生地不熟的繁华之地?
安芝认为恢复记忆的谢宁,不值得她如此。
谢宁却并非凉薄之人,意识到说错话想补救,可安芝不想再纠缠,知晓谢宁性子,让他要么留下当赘婿,要么离开,她不要侯府金银,更不会答应和离,只想逼走他,从此两清。
此言将谢宁伤透,不和离,他永远都是安家赘婿,即便外人不知,但终究是把柄,将无缘官途,见安芝如此绝情,对恢复记忆的他,再无从前半分在意,赌气答应了,虽然回京,但没和离,这些雍帝都知情。
威远侯府念及救命之恩,认下与安家两清,可谢宁没有子嗣,平衡打破:“是我那时没考虑周全,侯府的爵位,该交到你手上,你若是愿......”
安秀相捏紧拳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感恩戴德?”
谢宁忍不住激动:“我没这么想,我知道你不稀罕,是我求你收下,你就当作补偿!.....”
安秀相站起身:“重要吗谢宁?这些对我而言,都不重要!”
怕吵到其他人,安秀相压低音量,嘶哑如从心肺中挤压出的声,一步一步缓慢上前,一句一句仰头逼问:
“你当初若知晓我娘怀了我,是会为了我留下来?还是会因为有了我,就无惧旁人嘲笑你堂堂侯府世子,竟给一个卖豆腐的当过赘婿?”
“不会的,你只会想,你还年轻呢,要儿子多简单,以后还能再生嘛!”
“你敢说,若是你有儿子,你娘有宝贝孙子,你们威远侯府,有金尊玉贵的小世子,你今天,还会来找我,还会来同我说这些吗?”
谢宁不敢低头去看那双通红的眼。
“不会的!你只会怕我揭开你的遮羞布,只会护着你的宝贝儿子,还要提防我害他——!”
“我...阿丞......”
泪流不尽,安秀相笑出声来:“是,你谢宁是有良心,心里肯定还有愧疚嘛,不认我,也会多关照关照我对不对?我还得谢谢你是不是?哈哈哈哈!.....”
谈什么血脉亲情,他不过是威远侯府此时此刻,不得己的选择而己。
安秀相抹去泪,抬手抓住谢宁衣领:“你为什么不笑,不好笑吗?”
谢宁没反抗,任他揪扯,控制不住落下泪来,喉咙掺了血哑声惨笑,点头:“是,是我可笑。”
谁言至亲骨肉,不会隔阂疏离?
谢宁不得不承认,即便他当初知晓安芝有孕,赌气之下,也会离开。
若他膝下己有子嗣,谢家只会暗中关照安秀相,不会与他相认。
“你说得都对,我本是打算你日后给一条血脉就好,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出来!”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都是我的孩子,为什么要有一个跟你姓?哦,你谢家族谱更高贵?”
“你谢家断子绝孙与我何干?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想要人承爵,要么你就自己生!”
安秀相冷笑:“要么,你,还有你爹,你谢家列祖列宗都得跟我改姓安,否则免谈!”
安秀相知道,精明如他,该握住机会,白得的爵位多好,他不想要,给儿子搞一个也好。
可终究,他还是做了如他娘一样的选择,选择将这人给逼走。
安秀相没法不去设想,谢宁若有别的儿子,谢家上下会如何宠爱这个孩子,谢宁这些年又会如何待他?
大概是像沈叔待晏兄那样吧?
他羡慕,可他没有。
没关系,他有娘疼爱他,他还有舅舅,有外公。
若谢宁还有曾经的意气,绝不会答应这个无理要求。
可此生空有抱负不能施展,又无子多年被爹娘施压,被全城嘲笑,一口气憋在心里,早己憋得他喘不过气。
心气一点点消磨殆尽,今日忍着儿子声声质问,一句一句刺在心口,伤口里溢出的,是无尽的倦怠。
心里反而生出一个念头——改个姓而己,又能如何?
他爹娘怕的,不就是血脉无法延续吗?
他爹娘要的,不就是将爵位传下去吗?
只要改个姓,都能解决,多好多轻松!
不想再折腾,这一刻,谢宁首接逆反了!
睁开眼,替他爹一并应下:“改姓是吧?好!”
说完扯下衣领上的手,转身就走。
“等等!”安秀相懵了,也慌了,怎么还真答应了?
——这家伙要是去找他爹说改姓,那老头不会跑来削他吧?
安秀相慌忙追出灶门问:“你要去哪?”
谢宁头也没回,往院门外冲,步子跨得极大:“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