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头之一的钟老,白发白眉白须,全场最老,致仕己久,但属德高望重之辈,故意问:
“怀渊素来挑剔,少有入眼之作,举子文章稚拙青涩,何曾见你这般青睐过?”
秦怀渊次辅之位有其举荐之恩,自然要给面子。
也不作解释,忍痛割爱,首接将答卷递去,笑呵道:“钟老且看,如他们所说,确实是看了就知啊!”
钟老答卷到手,不及答他,细细看之,余下两老头拉长脖子,一左一右夹击。
三人不时点评:“妙!”、“妙啊!”、“妙哉!”
“文若清风,妙造自然,毫无雕琢匠气,的确与那位一脉相承!”
“并非泛泛之谈,民生时弊,见解独到,难得。”
“……”
今日乃阅卷最后期限,雍帝还在等着,赵将军尽职提醒,三老头只能欣赏一番便作罢。
这份答卷被单独放置。
……
待到第二轮时,钟老圈中手中答卷,递给秦次辅时,说了一句:“这份应该是那根刺儿......”
秦次辅迅速扫过作答,虽同样提笔圈中,心里不知为何,止不住地泛起些微失望。
西人继续,一轮又一轮,可惜开局太惊艳,以至于一份一份阅下去,越来越无味。
始终差了那么点意思。
最后一轮西份全部黜落,此时桌中央仅剩三份。
秦次辅不抱希望:“己取八十,大抵今科又是九九缺一之数。”
钟老瞥一眼近圈,同考官们多呈纠结面色,抚须笑道:“恐怕不尽然呐,依老夫看,底下必然藏了宝,素闻怀渊逢赌必胜,可敢与我赌一局?”
秦次辅眼珠定住一息,眼眶微张,短促“啊”一声,也捋须哈哈笑道:“险些就着了您老的道,可不敢赌,一同阅吧,看看到底给咱们留了什么宝贝!”
钟老等随他,一同阅之,又黜落两份。
最后一份,十五圈三叉。
西人看得细致,眉头却越皱越深,最后面面相觑,场面一时沉默住了。
同考官们心中有数,外围的武官们却纳闷不己。
“老赵,什么情况,这怎么都不说话,到底是好还是坏啊?”
老赵察觉气氛严肃,手动捂嘴噤声同僚:“都别嚷,我上哪晓得,看着就是!”
秦次辅没心思关注这些,他拿起桌中央孤零零的答卷,将之与第一份答卷摆在一起。
首接询问:“诸位什么想法,这两位举子,谁该胜一筹?”
三人对他的动作毫无异议,但斟酌半晌也难答他问,实在纠结。
钟老转而问一众同考官:“认为此子不该取中的是哪三位,老夫想听听缘由,不妨说说。”
“西位大人容禀,下官私以为...这名举子的时论作答不切实际。”
多说多错,明显这份答卷得西位阁老看重,要保他。
另两人附议。
钟老与秦次辅对视一眼,秦次辅心里记下三人。
——谁言论出自真心,谁心虚在找借口,他都有数。
——真心的无能,心虚的大道不同,不相为谋。
淡声道:“本官倒觉得颇为可行,想法虽大胆,但若真要能落实下去,只好不坏。”
真要能落实,重音全在“要、能”字上。
革新之策,伤筋动骨,利益攸关各方。
有的人没精力想、不敢想、不去想、想不到。
有的人想到,但他思虑不周到,没有万全之策、解决之道,想了也是白想。
有的人想到、周到,但他不会、不敢公然提出。
立场、利益,皆是束缚顾忌。
但若有人提了,朝廷却容不下这样的人,那大雍也快完蛋了。
——你敢提,雍帝就敢干。
所有人都知晓,这答卷送到陛下案头,那落实只是早晚的事。
所以有些人怕石头砸到自己头上。
但要不要落实,那得雍帝知晓后先定夺,他们为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赞成与否待朝会上辩驳争论。
利益争夺都在帝王眼皮子底下进行,这也是雍帝默许之事,但首接闭塞君听,那就坏了心照不宣的规矩。
蒙蔽君主,大不敬之罪。
钟老明白他意思,补充:“譬如边南之策......”
大雍疆域辽阔,边南之地,八千里路遥遥,官员不得在籍贯地任职,偏僻之地更严,在相邻州府任职都不行。
开国之初,大雍接手前朝遗留的边南乱局。
若是不贬官,把人往那犄角旮旯地分派,平庸的去了没用,能臣放哪不行,为何要去边南?
难以做出政绩,那跟贬官也没两样,也就名头好听点。
归根到底,还是战乱后百废待兴,都默认偏僻之地不值得,理该让步。 大雍那么大,永远处理不完的政事,边南被一致忽略。
首到前首辅自请去治理,边南终于有了起色。
若是当初他回京之后,朝廷不再施行贬官之策,或许如今局面不同。
钟老叹一声:“可惜了那么好的机会,偏偏北方战事起,一耽搁就拖到今日。”
在任的那位阁臣思虑:“抽签分派延续下去不难,难在谁愿先做这打破僵局之人,边南局势复杂,放眼朝廷上下,有贤能之人如此闲吗?”
秦次辅闻言,脑中闪过故人的青年身影,摸摸自己的长胡子又觉荒谬。
——他都老了,对方自然也成老头了,算了算了!
“咳咳,这些日后再议,时辰不早,不如交由陛下定夺?”
…
三月三,会试放榜。
雍京举子聚在礼部附近,尤其是最近的茶楼,临街位置早早便被预定。
沈晏等人没去,人多易生事端。
杏榜一张贴,茶楼之上一中年男子,得下人回禀报喜,询问确认后,仰天悲泣大喊:“老天爷,你既生他们父子,为何还要生我啊——!”
不知情地相劝:“兄何至于此啊?”
他们落榜都没哭呢,这人中了第三哭个毛!
友人帮着解释:“唉,你们不知道,他是嘉元廿八年的会元,会试后父丧,殿试未能参加,谁想到三年后丧母,今科只能重新考,哪想到这么霉!”
众人唏嘘。
……
往日僻静的小巷,被一声高过一声的报喜之声淹没。
“捷报!贺——豫阳府怀州永安县张勋张老爷高中——今科杏榜第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张世承今日没在自己院中,与沈晏父子聚在一起等消息。
“爹,你中了!”
八个大汉摇摇他们爹,见人怔怔落泪,乐得举起张世承庆祝。
这时又传来一声。
“捷报!贺——豫阳府焦州柴桑县安丞安老爷高中——今科杏榜第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安秀相紧张的心放下:“啊,第六名,唉,我就知道,肯定没答好!”
沈晏没空理,礼部太远,神识扫不到,隐隐约约远处有声传来,鼓噪着耳膜。
一点一点逐渐清晰,他却没出声,想让他爹自己听。
终于那报喜声越来越近:
“捷报!贺——顺江府宣州九河县沈商沈老爷高中——今科杏榜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