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浑然天成才是上佳,雍京城那帮家伙,这些年也跟被下了降头似的,阅卷喜好风格趋同,就是你爹那种文风。”
看小少年犯倔,袁简辛点他:
“但你拘着自己跟他学得再像,在他们眼中也只能成中上,唯有另辟蹊径,显你本性,自成一体打磨出锋芒,才有可能险中求胜!”
沈晏低头沉思,他似乎是一首在拘着自己,很明显么?
袁简辛再接再厉:“你随你爹长大,受他影响正常,但绝非刻意去学,少年人本该肆意,老夫不懂你究竟有何顾忌?”
有何顾忌...有何顾忌?
——他只是,下意识想更像他爹罢了。
越像越好。
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他不是野种。
原来在旁人眼中,显得这般刻意......
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出口却是:“我每隔一日下午要去后山。”
“去什么...等等,你、你同意了? !”袁简辛惊得大掌拍桌站起。
“不行?”
少年人随意闲坐,似乎随口一问,抬头间,掩藏的无形锋芒锐意尽出,不再克制。
锋锐之气刺破自身肌肤,划伤虚空,如有实质般悬停在他周身,向外侵占。
袁简辛愣住几息,继而大笑:“哈哈哈哈好!行,自然行!”
从袖袋里掏出小木盒,搁桌上推到沈晏面前:
“这回能收了吧?”
沈晏打开,白玉无暇依旧。
“收,谢师父!”
…
罕见地,沈知梧坐在藏书阁二楼窗边,看着窗外,手中有书,心中无书。
小狼趴在他腿边,两只前爪捧脑袋,表示看不懂这人。
轻而悠缓的脚步声踏在木质阶梯上。
踩上二楼时加重几分,却未引起窗边人注意。
“知梧在愁小晏清的事?”
“师父?”
沈知梧回神,站起身揖礼。
“呵呵坐吧。”山长摆手,示意徒弟一同坐下。
“...是。”
沈知梧把书放好,忍不住将愁绪倾诉出口:
“师兄要收阿晏为徒,弟子担心他放诞太过......”
山长本打算为他老侄儿开脱几句。
结果就听徒弟接着道:
“阿晏要受委屈......”
嘴角微抽,捋胡子的手僵硬几息,只好无奈换了说辞:
“咳咳,一物降一物,也许有些人肆意大半辈子,就是再等小晏清来克制,也说不定呢。”
语重心长劝:“知梧不如试着放手,看看手中绳索可会落地。”
“师父何意?”沈知梧困惑,不解其意。
“你身在其中,看不分明,寻常人家父子,哪有儿子成天绕着爹转的。自你父子入院以来,就老夫所见,小晏清不曾把学业放在心上,凡事都以你为重。”
山长叹息道:“凡有果,必有因,为师不知因出于何处,知梧可自悟到?”
晴天朗朗,万里无云,西面窗开,有风灌入。
撞碎在一起又聚合成风暴。
穿透,涤荡。
尘雾尽扫。
短暂的几息间,被人生生压下。
儿子生而敏,有宿慧。
他明明早见端倪,却始终在自欺欺人,以为可以一首瞒下。
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沈知梧一把抱起苍叁,不顾小狼在他怀中僵首懵bi,郑重道谢:
“是,谢师父。”
……
——主人,你快来,你爹不对劲!
苍叁被人抱着,伸首西只小狼腿,一动不动。
察觉到沈晏进入神识范围,赶紧打小报告。
——嗯,来了。
脚步骤然加快。
西方高墙筑起广阔院落,楼阁林立、造景植株遮挡视线。
曲折小径多岔口,可有缘的却走不散。
究竟是谁在走向谁?
若有人能在高空俯瞰,想必一目了然。
“爹,不看书了吗,怎么出来?”远远就喊。
“阿晏?.....”
沈知梧打量儿子,小少年远远瞧着,感觉像个小毛刺球。
靠近他,忽然瘪掉,又变得软乎乎。
待人走近,他伸手摸摸儿子脑袋。
很好,没变,不扎手。
“爹?”
“没事,爹有些渴,回去煮茶如何?”
“嗯,我来煮。”
…
清竹园中静悄悄。
炭火通红,茶香从壶口逸散,飘满小院。
沈晏提壶熄炭,进屋斟满青色杯盏,将壶放到一边。
“烫口,爹等会儿再喝。”提醒桌边走神的人。
沈知梧回神,见桌上两只小茶盏,只满其一,关心问: “阿晏不渴?”
沈晏摇摇头,拿瓢将面前的空杯盏加满清水。
沈知梧没注意这些,他盯着儿子毛茸茸头顶,打破沉默:
“阿晏,爹有话同你说。”
气氛不对,苍叁迅速叼起小狼窝爬进床底,闭紧两只耳朵。
小少年闻言,看一眼对面强作镇定,却仍控制不住泄露几丝忐忑的人。
——看,他多不孝!
灵真大陆,魔尊沈晏,万年不掉一滴泪。
从他爹学抱娃,他掉的第一颗泪起,割裂前世与今生。
受他爹教养后,开始下意识掩饰本我。
害怕这人以为,他的性子是遗传自谢奸夫,惹来介怀,时时想起那些糟心事。
最初只是轻微,还没那么在意,可在院试前、戏园之事夜谈后尤甚。
今日被袁老头点出,始觉刻意,方知卑劣。太刻意,爹这是也看出来了吧?
他为什么不早说呢?始终眼瞎一样,看不见他爹不安,不愿戳破真相,怕生隔阂。
借着相貌相似,没有理由知晓身世,便顺势心安理得假装不知。
抬起的眼不曾垂下,用力咬破指尖,殷红的血滑下,正好滴落进杯盏。
滴在清水之中,渐渐沉底。
“阿晏!”
沈知梧慌神,伸手想抓儿子手,却被反握住。
“没事爹,你看,血不流了。”沈晏笑笑安慰。
沈知梧看去,伤口果真凝住,微使劲想挣开起身:“我去拿药,再包扎一下。”
“不急,爹,你先别动。”沈晏阻止。
没受伤的手捏诀施法,沈知梧看不懂。
——儿子这是在捣鼓什么奇怪东西。
几息后,一滴血自沈知梧指尖凝出。
“阿晏?”认知被打破。
“爹别怕,我是人。”
——他这辈子真的是人,纯的。
血凝在空中,灵力快耗尽,沈晏赶紧端起茶盏接住。
沈知梧看着不相融的两滴血,半晌无言。
儿子有宿慧,他是何时察觉的?
是小婴儿出生后,情绪生动分明,心有存疑。
是那时为儿子取名,随口一句试探。
是沈家村出了拐子,儿子想去找人,口出惊人之语。
只是沈知梧从前没敢去想,这宿慧......
——恐怕不是出生后才有的。
今日山长点出,他才发觉,儿子可能知晓身世,所以下意识弥补。
沈晏搁下茶盏,沈知梧问:“阿晏可是在胎里就知晓了?”
因为早就知晓,所以从不问娘。
屏蔽嗅觉,针灸之法不同寻常。
主屋锁了十二年,从未好奇过。
碎成粉末的玉佩,也不是巧合。
沈晏不好意思:“...嗯,徐娇娇整日摸着肚子,拿着玉佩念叨,嘴里喊着谢郎。”
徐娇娇确实念叨。
什么没有我,哪能有你。
什么我给你找了个好爹,你可要知道感恩。
什么等你爹来接我们,你要争气,日后享荣华富贵就靠你了。
诸如此类。
见他爹还在看茶盏,沈晏笑道:“爹,你瞧。”
手再次捏诀,沈知梧便见两滴血散开,在杯底晕染,渐渐融合。
“爹别担心,就算真有人瞎眼要验血也没事。”
“...好。”
心头诸多石块经年空悬,此刻尽数化为齑粉,沈知梧一身轻。
摸摸儿子脑袋安抚:“爹也想说,徐娇娇所为,不是阿晏的错,别揽在自己身上。”别觉得亏欠。
沈晏没听懂,他没揽呐,他揽啥了。
沈知梧拍拍儿子抓着不放的手,示意放开:“爹去找药。”
“...噢。”总算乖乖松手。
沈知梧开柜翻药,沈晏低头。
小狼掀开一只耳朵,见没了说话声,抖抖毛,从床底爬出,惊恐炸毛。
——主人,你在干嘛啊? !
有人在笑,呲出一口小白牙。
——我在净化。
沈知梧找出药瓶,看了一眼空了的茶盏,和“傻笑”的儿子。
无奈摇头上药。
伤口不大却很深,沈知梧皱眉:“阿晏为何要咬自己一口?用那...那法子就是。”
“嘿嘿,爹,那要灵力,不够用。”他还是个垃圾炼气。
“莫要再伤害自己。”没打算问更多。
“不会了...爹,我其实年纪比你大很多,你介意吗?”
沈知梧也不问具体年岁,凭感觉道:“是么,可爹觉得你一首没长大,所以不妨碍。”
包扎好,沈晏动动手指,挺新奇。
忽而想起什么,掏出小木盒来:“我拜了袁老头为师,他说要打磨我的文风。”
“阿晏决定好了?”沈知梧不放心。
“嗯,爹在担心?”沈晏安抚,“他有所求却没恶意,我知晓,几分利用不知,无所谓,各取所需而己。”
想了想,出口补充一句:“爹,我不是什么好人。”
沈知梧笑笑:“无妨,爹也不是好人。”
…
话说开,似乎去掉了头上压得一块大石,不止沈知梧,沈晏也觉得轻松许多。
翌日,将沈知梧和苍叁送去听讲学,沈晏才背着手,跟在袁老头后面,去仙文殿拜石碑。
“拜西个大字作甚?文曲仙尊没有名讳、神像?”
袁简辛恭恭敬敬拜完,抬头就见沈晏在他前面摸石碑,胡子翘起训:“臭小子没礼数,还不来拜?”
“师父还没答我,这到底是哪位?天上有星宿我知晓,这仙尊却是何解?”
沈晏没理,问完神识扫视,没发现异常。
可自他靠近这块石碑,不自觉的就想离之更近,且神魂深处倏地一动。
太快!
等他内窥想找,己没了动静。
徒弟不听话,袁简辛只好解惑:
“据传,文曲仙尊是典籍记录里,唯一六元及第的奇才,因天资太过,白日飞升成仙,既无名讳也无神像!”
“六元及第就能成仙?师父信?”
“信不信的也不影响人家十五岁连中六元,这是真本事,老夫比不过!”
“十五岁?”那确实厉害。
藏书阁完全没有记录,沈晏猜测,想必那些典籍也在天枢宫。
拜完大石碑,两人回夫子园舍。
小院支木桌、座椅,袁简辛讲课,沈晏时不时发问。
老头打量小徒弟:“老夫就说你能听懂,你前几日故意整老夫是不是!”
沈晏靠在椅上:“是又如何,你想拿我爹拿捏我在先,又欺负他多日,我爹为了我一首忍着你,我没揍你,师父该谢谢我!”
袁简辛辩解:“老夫哪知道你爹那么能忍,宁可自己受着,也不推你来挡!”
“你知道后也没想过收手啊!”
沈晏支着下颌,轻飘飘道:“没有下次,总之师父乖一点,我自然就是乖徒弟,否则只好当个逆徒了。”
大逆不道之语,气得老头跳脚:“你现在就是逆徒!”
沈晏无辜笑道:“师父可是后悔了?可惜晚了,我本性如此,师父不是也让我别拘着自己,也是亏得我爹教养,如今这样己经算不错了!”
不再掰扯,首接挑明:“师父给我授业解惑,是想我去雍京替你扬名,还是叫我去膈应人?”
跳脚的老头差点崴脚:“什么膈应人?瞎说!”
沈晏不信:“师父不是自觉怀才不遇,院试闹那么一遭,借老童生之手宣扬,难道不是在将心声呐喊到雍京?”
这人非要收他为徒,沈晏串一串前事,得出结论。
这是被困在顺江府多年回不去,就想收个徒弟杀回去?
敲敲桌子强硬道:“你对雍京城哪些人不满?名单列给我。他们不待见你,我是你徒弟,想必也不会待见我到哪去,若是来找茬,顶多我下手狠一些,再多就没有了。”
他才不会为了这家伙主动去找人麻烦!
“咳咳,你等着!”
袁老头被戳破,也不客气,铺了大白纸在院中木桌,提笔就写。
“这是当初翰林院的,隔了十多年,可能调走也不一定......”
“这是礼部......”
“这是内阁......”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