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原木搭成的矮凳上，看着胡列娜用浸了药汁的纱布轻按伤口，裂隙处的黑血已经凝结成暗紫血痂，却仍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在骨缝里搅动。
“又疼了？“胡列娜的尾尖轻轻扫过他手背，狐族特有的暖香混着药草苦气涌进鼻腔。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般的阴影，指尖的动作更轻了些，“大供奉的弑神咒果然阴毒，连神格裂隙都能持续侵蚀......“
“不碍事。“唐冥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腕，目光越过篝火，落在二十步外的草席上。
三十七个孩子挤在那里，裹着联盟士兵的棉袍，千刃雪正蹲在最边上，用圣剑剑尖挑着块烤红薯，逗得最小的女娃破涕为笑。
女娃脸上还沾着黑布上的灰，眼睛却亮得像星子——和三日前被活祭车拖走时，那双被恐惧糊住的眼睛截然不同。
“他们该睡了。“千刃雪抬头时，金发被篝火映得发红，她冲唐冥比了个“都安好“的手势，转身将最后一块热饼塞进男孩怀里。
孩子们的笑声撞碎在夜雾里，混着铁牛营伙夫添柴的噼啪声，像团软乎乎的火，慢慢煨着唐冥胸口的痛。
他突然按住裂隙位置，指节发白。
胡列娜的尾巴“唰“地绷直，狐火在掌心凝成幽蓝小球：“我去叫药老......“
“不用。“唐冥摇头，指腹摩挲着颈间半块玉佩——那是母亲临终塞给他的，刻着模糊的龙纹，“疼得比昨晚轻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可额角的冷汗还是顺着下颌滴进衣领。
或许是因为......他望着孩子们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喉结动了动，或许是因为被守护的光，真的更亮了。
山梁后传来夜枭的啼鸣。
唐冥猛地抬头，目光如刀割开夜色。
那道黑影又出现了——不是普通的飞鸟，是带着腥风的暗影，像团被揉皱的黑雾，掠过月光时露出半截骨爪。
“阿冥？“胡列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见树影摇晃，“是暗渊盟的探子？“
“不。“唐冥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时铠甲发出轻响，“是......咒灵。“他摸向腰间的昊天锤，锤柄上的冥界符文泛起微光，“大供奉的弑神咒，怕还没结束。“
同一时刻，三十里外的暗渊盟营地。
战术鬼才的折扇“咔“地敲在沙盘上，扇骨尖戳碎了代表唐冥营地的陶俑。
他面前的虎皮毯上，指挥官正擦拭着染血的短刀，刀身映出他扭曲的笑：“唐冥那小崽子运气好，抢在我们启动祭阵前冲进来。
但大供奉说了，弑神咒的种子已经种进他神格裂隙，只要......“
“只要他继续用冥龙王武魂。“战术鬼才接过话头，指甲深深掐进沙盘边缘，“那裂隙就会像被蛀虫啃的朽木，一天天崩解。
可我们等不了那么久。“他突然掀开帐篷帘，指着东南方翻涌的阴云，“唐冥救走的那些孩子，是附近七个村落的独苗。
明天天亮，村民们就会捧着供品来联盟营地，求他护着孩子回家。“
指挥官的短刀顿住：“你是说......“
“截杀护送队。“战术鬼才的折扇展开，上面画着鬼哭崖的地形图，“唐冥护着孩子，必然走鬼哭峡那条近路。
我们在峡口埋伏三千弩手，等他的盾阵刚进峡口——“他猛地合拢折扇，“万箭齐发，连人带盾一起钉在山壁上。“
“好计。“指挥官舔了舔刀刃，“但唐冥那小子精得很，未必会走峡口。“
“他会的。“战术鬼才的指节叩在沙盘上的“鬼哭峡“位置，“因为那些村民会跪下来求他。“他想起三日前活祭车前，那些被蒙住眼的孩子母亲，哭到晕过去还要往他马前爬，“唐冥这种人......“他的声音突然放轻，像毒蛇吐信，“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
黎明咬破山尖时，唐冥的帐篷里挤满了人。
联盟军师捧着刻满符文的龟甲，炭火在他脚边的铜炉里噼啪作响：“暗渊盟昨夜有三拨快马出营，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去了。“他用骨签挑起龟甲上的裂纹，“卦象显示，今日有血光，方位......“他突然抬头，“鬼哭峡。“
“鬼哭峡？“奇袭小队长擦着短刃的手顿住，“那地方两边都是悬崖，最窄处只能过两匹马，要是中了埋伏......“
“所以我们不能走峡口。“副统领拍案而起，“绕后山的野路，虽然多走三十里，但——“
“不行。“唐冥打断他，目光扫过帐篷角落缩成一团的孩子们，“野路要翻三座山，孩子们受不住。“他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点在鬼哭峡中央，“而且村民们今天会来接孩子，他们走惯了峡口，绕路反而会引起怀疑。“
军师眯起眼：“你是说，暗渊盟可能利用村民当诱饵？“
“不是可能，是必然。“唐冥的拇指摩挲着昊天锤的锤柄，“战术鬼才最擅长利用人心。
他知道我不会让孩子们多受颠簸，更知道村民们等孩子等得急，一定会催着走峡口。“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的裂隙，黑紫色的血痂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所以他要赌......赌我为了护人，会踏进他的陷阱。“
帐内一片寂静。
只有风卷着旗角的声音，混着远处孩子们的嬉闹——他们正追着千刃雪的圣剑光斑跑，完全不知道几个时辰后可能面对的刀光。
“那我们就将计就计。“唐冥突然笑了，笑得像狼崽子露出尖牙，“他设陷阱，我们就给他挖个更大的坑。“他转向军师，“你昨晚算的卦，除了血光，可还有别的？“
军师盯着龟甲裂纹，突然瞳孔微缩：“有。“他的骨签点在龟甲边缘极细的纹路，“坎上巽下，风在水上。
是......“
“是暗潮。“唐冥接口，“暗渊盟的暗，我们的潮。“他抽出昊天锤，锤身上的冥界符文映得帐篷一片幽黑，“中午时分，让铁牛营的盾兵提前两个时辰出发，装作护送队。“他望向奇袭小队长，“你带二十个兄弟，化妆成村民混进队伍，等进了峡口......“
“炸山。“小队长眼睛亮了，“用我们从极北之地搞来的冰魄雷，把峡口两边的悬崖炸塌一半，活埋他们的弩手！“
“剩下的弩手？“副统领皱眉。
“交给我。“唐冥的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斩龙台“，“我带玄风兽队在斩龙台候着，等炸山的动静一起，从高处俯冲下来......“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像在说给某个人听，“到时候，无论暗渊盟藏了多少人，都得给我护的人......“他握紧昊天锤，锤鸣如雷，“陪葬。“
中午的日头刚爬到头顶，战场观察员就撞开了帐篷门。
他的皮甲沾着草屑，腰间的铜铃被跑得乱响：“报——暗渊盟三万大军在鬼哭峡外集结，前排全是弩车！“
唐冥的瞳孔骤缩。
他抓起桌上的玄铁护腕，扣在手腕上时发出清脆的响：“传令下去，所有部队提前半个时辰行动。
铁牛营盾兵立刻出发，奇袭小队随队隐蔽，玄风兽队跟我上斩龙台！“他转身看向胡列娜，后者已经化出九尾，狐火在指尖跳动：“你带千刃雪护着孩子们，等我们信号再动。“
“阿冥。“胡列娜抓住他的手腕，尾尖卷住他的玉佩，“小心裂隙。“
“放心。“唐冥反手捏了捏她的耳朵，笑得像从前在星斗大森林里偷摘她的烤兔子时那样，“我护的人还没全到家，我哪能倒下？“
他转身冲出帐篷时，晨雾已经散了。
孩子们的笑声还在营地回荡，像一串没穿线的珍珠，撒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唐冥翻身上玄风兽，望着东方翻涌的阴云，突然想起昨夜裂隙疼痛时，那些孩子凑过来给他塞的野果——带着山风味道的甜，混着草叶的涩。
“走。“他拍了拍玄风兽的脖颈，兽蹄溅起的泥点里，仿佛还能看见孩子们沾着灰的笑脸，“让暗渊盟看看，他们惹错了......“他的声音被风声卷走，只剩下昊天锤的嗡鸣，“该护的人。“
深夜，唐冥的帐篷里只剩一盏豆油灯。
他和军师蹲在沙盘前，用炭笔重新标注着鬼哭峡的地形。
军师的手指划过“斩龙台“位置：“按你的计划，冰魄雷炸山的动静会引开大部分弩手，剩下的......“
“剩下的交给我。“唐冥的指尖点在“峡口深处“，那里画着个小小的骷髅标记，“大供奉的弑神咒需要活祭的怨气来催发，所以战术鬼才一定会在峡口最窄处设个小祭坛。“他掀开衣襟，裂隙处的血痂正在剥落，露出亲手毁了那祭坛，彻底断了他的咒。“
军师突然抬头：“你怎么知道祭坛的位置？“
“因为我也当过活祭。“唐冥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像刀劈开夜色，“十岁那年，武魂殿的人把我绑上祭坛，说我身上的昊天血脉能祭活天使神装。“他摸出半块玉佩，在灯下照出背面模糊的刻痕，“我娘拼了命把我抢下来，自己却......“他突然闭了嘴，将玉佩塞进怀里，“所以我知道，这种祭坛，一定在最阴的地方——峡口深处的石缝里，对着月亮的方向。“
帐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了。
军师望着唐冥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想起三天前他抡着昊天锤冲进活祭阵的模样，像头被激怒的龙，眼里烧着不肯灭的火。
“你确定这个计划可行？“
“不确定。“唐冥笑了，露出白得刺眼的牙，“但我确定，如果我不做，那些孩子明天走过峡口时，会像三日前的活祭车一样......“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又立刻清了清嗓子，“所以必须做。“
军师沉默片刻，伸手按住他的肩：“我让人在斩龙台多备了三箱冰魄雷。“他指了指沙盘上的“退路“标记，“如果情况不对，玄风兽队从这里撤，我带铁牛营断后。“
“好。“唐冥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天一亮，就按计划部署。“
帐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沙盘上的“鬼哭峡“位置，像撒了把碎银。
唐冥望着那些银亮的光斑，仿佛看见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孩子们牵着父母的手走出峡口，脸上没有恐惧，只有笑——像他昨夜在篝火边看见的那样。
他摸了摸心口的裂隙，这次，疼痛轻得几乎可以忽略。
或许是因为，他要守护的光，真的，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