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
高世达给高世腾下了禁足的命令之后,很快有护卫前来将高世腾带了下去。
高世腾见大局已定,已然心如死灰,并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而是任由摆布了。
待到高世腾走得没有踪迹之后,高世达才倚在椅子的靠背上,一时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沈知予听到自己被叫到名字,生怕是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在脑海里把细节盘了很多遍。
用老鼠来吸引高世达和高世腾二人的注意力,趁机把袖子里藏好的厌胜人偶甩在高世腾身下,然后再发出惊叫。而且她也用自己和高世腾的身形从各个方向都挡住了周围人的视线,应该没有什么能够怀疑到她身上的理由。
她恭恭敬敬地跪在高世达的面前,听候发落。
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不会吧,运气不会这么差吧?
高世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即日起,你到中书省去吧。跟着好好干,好好学。”
沈知予震惊擡头。
中书省是什么地方?天下诏令,皆由中书省出,皇上口谕,皆由中书省一字一句拟定成文。简单来说,就是天下大权汇集之处。
她方才来数月,高世达当真就如此信任她,敢让她进中书省?
只是,不知为何,居然没有给她制定具体的官职?
沈知予不敢造次,行了一礼:“谢枢密使大人赏识。”
没有具体的官职,并非是一件坏事——这反而说明,她可以跟着所有人学习,拥有极大的空间和自由度。
高世达道:“小喻啊,你是个好苗子。脑子也灵光,文章也写得好,人也懂得变通。高世腾我是指望不上了,就希望你能努努力。”
沈知予仍然难掩心中震惊。高世达此言,竟然是隐隐有把他当继承人培养的意思。
但是喻知的身份,并不是阉人啊?
高世达已被高世腾伤透了心,此刻不忘了给根胡萝卜还要来一根大棒:“小喻啊,要随时记清楚自己的位置。不然最后会是什么下场,高世腾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沈知予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今日竟是收获满满,一箭双雕,不仅除掉了高世腾这个心腹大患,甚至获得了进入中书省的机会。
高世腾都自顾不暇了,就算发现了锁被撬开,厌胜人偶和龙袍被偷走也无计可施了,连他本人都已经被禁足。
而进入中书省······是多么大的机遇!一想到很快就能参与到王朝核心政策的制定中,沈知予都忍不住心潮澎湃了起来。
而回到家时,却发现孟熙已经等候已久了。
孟熙脸色沉沉,眉宇之间尽是担忧之色:“知予,那颗珍珠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沈知予思忖片刻,孟熙虽然同她情同亲生兄妹,但是她始终觉得没有必要把孟熙牵涉到这样的谋逆大案中,便含含糊糊道:“是一件案子里面的,但上头有吩咐,这是内部案件,详情不能吐露。”
大理寺却是有类似的先例,沈知予这样说,也不算是信口胡诌。
孟熙的忧愁神色并不减:“这颗珍珠上所沾的血,的确含有剧毒。更可怕的是,以我现在的浅薄医术,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毒药。我将一小部分融在水里,给老鼠服用,竟有顷刻毙命之效。我尝试了许多方法都没能调配出解药······”
沈知予倒是觉得在意料之中。谋害皇帝这种事,当然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要是毒药不够狠,让先帝被救过来了,凶手不就是等着自己受凌迟之刑吗?
沈知予叹了一口气:“还请孟熙哥哥放心。虽然案件的详情我并不能透露,但是我能保证我自己是安全的。”
孟熙却自顾自道:“只要凶手还在一日,就不能说是完全安全的······不,只要还没有调配出这毒药的解药,就永远有风险。”
沈知予早知道孟熙最关心的就是她的身体健康,试图宽慰他:“孟熙哥哥,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我这个日日查案的人呢?是否能一直平安,只能说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吧。”
孟熙没忍住激动起来:“平平安安怎么也能算强求了?要是你都不能好好的,我学来这一身医术,又有何用?”
沈知予无言以对:“孟熙哥哥······”
孟熙满眼都是柔情:“能不能求陛下调动一个职位?大理寺少卿虽然官位高,确实能锻炼人,但是实在是太危险了。娇滴滴的女孩子家,天天见到那些血腥凶杀之事,恐怕会招惹更多煞气啊。”
沈知予为难道:“可是这官职是我亲自向皇上求来的,现在尚未做出什么实绩,板凳都没坐热就请求调动,陛下会怎么看我?同僚会怎么看我?‘喻知’这个人不就成了欺软怕硬、软弱无能的代名词了吗?”
孟熙一时没忍住,说出了心里话:“这个官,妹妹是非当不可吗?这么辛苦、这么劳累,我看你近来的气色都衰败了不少。就算成乐侯府上的人待你严苛,你也大可以搬出来住,我的俸禄也还有一些,足够让你过上富足安稳的日子了。每日弹琴刺绣、赏花交游,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
沈知予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孟兄,我称你一声哥哥,并不代表你就能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如果安安静静待在闺阁之中,是要让我将毕生所学尽数抛弃,乖乖做一只笼中金丝雀吗?这真的是母亲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孟熙自觉越界,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真心话说了出来。
他苍白无力地辩解道:“知予,我并非此意。我只不过是为你担心。”
沈知予认认真真道:“孟熙哥哥,你一直以来的扶持之恩,知予一直铭记在心,但是这并不是你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的理由。”
孟熙脸色由红转白,只能诺诺道歉道:“是我错了,不该越界。”
他此时已下定决心:“我需要去云游一趟,请教医术高明的隐士此毒如何解。我应当不会离开很久,如果在这期间你遇到什么麻烦,直接去太医院报我的名字就好,应当会有人帮你。待到我归来时,自然会重重谢同僚对你的照拂之情。”
沈知予还想再挽留什么,但孟熙去意已决,沈知予又不能将真相和盘托出,只能就此接受了。
*
过完年,入了夏,皇上就十六了。是到了该选秀女填充后宫的年纪。
沈知予自从调任到中书省后,日日跟着那些已经在权力中心浸淫多年的人学习,忙得昏天暗地,去觐见陛下的次数也肉眼可见地减少了不少。
她并不关心陛下的私生活,选秀选了多少人、又到底选了哪家的小姐,沈知予一概不知。
伴随着蝉鸣声声响起,百官都脱下了厚重的内衬,换上些轻薄的衣服来。然而官服是万万不能脱下的,只能硬生生受着这闷热。
到了饮冰食瓜的季节了。
在中书省,大小事宜主要都由以张宰相为首的一众老臣决定,有时会确认一下枢密使高世达大人的意见。而连确认一下皇上的意愿这一步流程都没有。
皇上偶尔来视察时,会问许多问题。同僚们往往是敷衍了事,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而实际拟定政策和诏书的时候,却并不会按皇上的想法来。
李赫对此倒是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每次看到沈知予在一旁垂手侍立时会多看两眼,神情戏谑。
沈知予跪在御书房时,心里竟有些忐忑。她同李赫几乎已经没什么交集,为何要突然传唤她过来?
李赫故作轻松地跟沈知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还没恭喜喻大人近日高升啊。自从跟了枢密使大人,喻大人可是越来越春风得意了啊。”
这时,沈知予才从记忆的某个小角落里响起,她曾经向李赫保证过就算到了高世达身边,心里依然是忠于陛下的。
沈知予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借口解释自己的行为。
李赫的声音却阴测测的:“天气如此炎热,想来喻大人也受不住这暑热。惠嫔,端些冰碗来给喻大人解暑吧。”
一妆发精致、容貌秀丽的女子款款而来,送上了两碗刚刚调制好的冰碗,远远就能闻到西瓜的香甜之气。
沈知予这才反应过来,李赫已经选了秀女,按照礼法,已经算是成年了。
沈知予头也不擡,一口一口慢慢尝着。当下时代,获得和保存冰的价格十分高昂,因此只有皇亲国戚或者巨富之家才能负担,沈知予素来节约,不会在这等享受上多花时间。既然皇上赏赐,那她当然就却之不恭了。
李赫才逐渐露出他的獠牙来,忍着怒气道:“喻大人,对自己的承诺还记得几分?”
沈知予肚子里已经打好了腹稿,擡头欲答。
却一时愣在了当场,说不出话来。
这当然不会是因为李赫变了个样子,一脸凶神恶煞,把沈知予吓得说不出话来。
而是因为,那惠嫔的样子,跟喻知的脸,有九成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