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爪牙
第二天一大早,沈知予就带着那颗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珍珠去找了孟熙。
“孟兄,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沈知予如果是女子身份,就不便于出入太医院,所以她一直都是以喻知的身份同孟熙相见的。
“这里又没有外人,何必那么见外?”孟熙对沈知予向来是宠溺的。
但沈知予顶着喻知的脸,终究是喊不出一声娇憨的“哥哥”来。
沈知予道:“想请孟兄帮忙看一下这颗珍珠,是否有异常。”
孟熙望着那珍珠上面的血迹,表情逐渐凝重起来,心急如焚地望着沈知予:“这是哪儿来的?你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沈知予这才发现孟熙误会了,解释道:“孟兄,你想错了!这颗珍珠并不是从我身上取下来的,而是一件陈年旧物,想请孟兄来鉴定一下是否有异常。”
孟熙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关心则乱,没有意识到一些明显的痕迹。
首先,这珍珠上的血迹已经足够深褐色甚至发黑,显然不是近期形成的血迹,应该已经有数月甚至数年时间了;
其次,这珍珠极其圆润,尺寸也不小,价格不菲,并不是现在的沈知予的官位和财力能够匹配的;
最后,这珍珠上的血迹发紫,显然是有人中毒后弄上去的血,而现在的沈知予活蹦乱跳的,没有一点中毒的迹象。
孟熙想通了这一层关窍,这才放下心来。
他道:“这珍珠上有毒,是确凿无疑的。但是血迹干涸已久,具体是什么成分还需要一定时间我才能给出答案。”
沈知予问:“这毒,可是致命毒药?”
孟熙点点头,他的医术放眼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这点底气和自信还是有。
沈知予得了准信,心里便有了主意。
孟熙却担忧了起来:这珍珠显然大有来头,说不准是什么皇亲国戚的财产,怎么到了沈知予的手里?她······是不是又被迫被牵扯进了什么麻烦?
但他知道,他唯一的一点才能都在医术上,对沈知予的仕途可以说是一点也帮不上忙。
要是贸然开口,反而会给沈知予添乱。
孟熙的关切之言在喉咙里打了好几个转,几乎要倾吐而出,但他还是生生忍住了。
他一直发誓,要做一个温柔的、无条件包容沈知予的好哥哥。要是不能帮上她的话,怎么能反倒给她添麻烦呢?
孟熙把所有的话语都咽到了肚子里,最终说出了一句“多多保重”。
而此时,沈知予的背影已经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沈知予甚至都难以按捺心中的狂喜,嘴角不自觉地一直在上扬。龙袍上的血迹真的掺毒!那么这件事,就能成为高世达的七寸,让她一招制胜。
大宦官纵然经营多年,权倾朝野,威望甚至凌驾于皇帝之上,但是整个朝廷却并非他的一言堂。
世家、豪门、百官,虽然势力都不及高世达,但是要是大家团结一心,拧成一股绳,极有可能一举击溃高世达。
而这些人之所以平时不能够团结起来,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关心自己的利益,力并不往一处使,互相抵消,这才让高世达成长为如今的庞然大物。
但是要是能证明高世达谋杀先帝,就能将他置于天下之大不韪的境地。
千夫所指,过街老鼠,还愁他不束手就擒吗?
沈知予想要斩断高世达的左膀右臂,然后在最后的时刻,亲手了结高世达。
布局的所有必备条件都已经就绪,只待猎物入局了。
仍然是一个夜晚。这些日子以来,沈知予白天去大理寺点卯,任劳任怨地整理卷宗;夜晚则作为幕僚来到高世达的书房,勤勤恳恳地当着书记官。
从前的书记官脑子跟不上手的速度,只不过是单调机械地将每个人的名字和每个人说的话原封原样地照抄上去,不仅参考价值低,还因为说话的速度显然比写字的速度快,有颇多缺漏之处。
而沈知予脑子灵光,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模式。她把听懂在场的对话作为当务之急,并不一字一句地记录,而是在理解整体结构的同时提纲挈领,既能防止缺漏又能在回顾的时候轻松简单地抓住主旨。
高世达身为大宦官,一天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日理万机,哪里能记得住跟每个人的每句话?
因此,沈知予详略得当又巧思满满的记录就颇受到高世达的赏识,需要她出席记录的会谈越来越多。
当然,她这么做是有目的的。终于,又让她等到了高世达和高世腾的单独会谈。
她用一半的神思完成自己的任务,另外一半的神思筹谋稍后的计划。
沈知予悄悄将藏在自己袖子里的糕点碎屑洒在脚下,看不出来痕迹,但是她做过特殊处理,保证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段紫影早已躲在门口,完全隐没自己的身形和气息,从窗子打开的缝隙放了一只硕大的老鼠进去。
那老鼠被段紫影抓住,狠狠地饿了好几天,此时骤然得到自由,早已经饿得眼冒绿光,也顾不得有光影有人的存在了,朝着沈知予脚下的糕点碎屑直冲而去。
“吱吱——吱吱——”
沈知予看时机到了,发出一声尖叫,顺势跌倒在桌案上,随即滚到了高世腾的身上。
沈知予大喊道:“有老鼠啊!有老鼠啊!”
那只硕大的老鼠才咬了几口碎屑,就被守在一旁的护卫用一把匕首钉了个对穿。
高世达皱眉道:“喻大人,你竟还怕老鼠?还慌乱成这幅样子,实在是有失体统啊。”
沈知予内心虽然一片平静,但是面上装得惊慌失措:“喻某平生胆大,但独独害怕老鼠,还望枢密使大人见谅。”
高世达并不以为意,只挥挥手,让沈知予落座,继续刚刚的谈话。
沈知予却低头看到地上某物,大叫起来:“这是什么?看着怪瘆人的?小高大人随身带着这么吓人的东西干什么?”
地上之物,正是沈知予派段紫影去高世腾府上偷来的人偶。
高世达见多识广,一看那人偶形状心中就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眯起了眼睛:“喻知,把那人偶拿来给我看。”
沈知予装作畏畏缩缩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拎起那人偶送到高世达的案前。
高世腾自然是最清楚的,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冷汗湿透背上衣衫。这厌胜人偶,不是应该好端端地被锁在宅邸里最隐蔽的地方吗?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当然,他还没有想清楚,高世达的雷霆之怒已经风雨欲来。
高世达显然是动了真火,当然,没有人能够在发现自己身中诅咒的时候还能心平气和:“高世腾,这是什么意思?”
高世达向来待高世腾是极好的,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直呼其名了。
高世腾怕得浑身发抖,首先想到的就是推卸责任:“冤枉啊!冤枉啊!那人偶不是从我身上掉出来的!是喻大人!喻大人想要陷害于我?”
沈知予懵懵懂懂的:“怎么会牵扯到喻某的身上?我看到那人偶背后写着生辰八字,高大人可知道是谁的?”
高世达的目光定在那生辰八字上,眼神恨恨,仿佛是要烧一个洞出来。那确凿无疑是他自己的生辰八字。权势越高的人越是忌讳这种怪力乱神之说,因此越是将自己的生辰八字捂得严严实实。
沈知予不过是新科探花,区区大理寺卿,怎么可能知道他堂堂枢密使大宦官的生辰八字?
但高世腾是绝对知道的。
他以为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能够继承他的基业,给他养老送终,能够留个后。没想到,高世腾不过是一匹养不熟的白眼狼。
高世腾犹自想要反驳:“生辰八字算不了什么!知道您生辰八字的不止我一个人啊!请义父明鉴!我冤枉啊!”
沈知予弱弱道:“这人偶的布料,看起来这般华贵,一看就不是家徒四壁的喻某能用得起的啊。”
做法事的时候,讲究材料越好,法术越灵光。给寺庙捐香火、捐门槛同理。高世腾既然是怀了一定要高世达必死无疑的心,自然是舍得破财,一切都选用了最好的料子。从秘制的银针,到精致的丝绸,针脚细密的刺绣,再到最昂贵、最负盛名的道士、最隆重正式的仪式,高世达下了血本,却没想到在这里掉了链子。
而这人偶所用的布料乃是纯丝绸,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高世腾见过多少天材地宝?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是西域进贡的流光锦。因为工艺特殊,造价昂贵,所以产量极其少,往往只作为贡品,有价无市。
而这些贡品,一半进了皇宫内库,一半进了高世达的口袋。而他曾经将这流光锦赏赐给高世腾,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这锦缎,曾经代表着他给自己唯一义子的恩宠,没想到,如今却成为了扎往自己心口的毒针。
高世达眼神已经一片冰冷,像盯着一头死物一样盯着高世腾:“这流光锦,你还有什么别的借口来解释解释吗?”
高世腾张口欲言,却无话可说。
高世达一锤定音:“翰林院你暂时不用去了,暂时在府邸里反省反省吧,没有我的允许,就别出来了。”
这意思,几乎就是终身禁足了。
高世达终究还是惦念这他们义父子一场的情谊,没有让他马上赴死。
高世达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知予:“喻知,到我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