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胜术
沈知予的直觉告诉她,高世腾袖中之物并不简单。
如果只是个给孩子玩耍的普通玩偶,高世腾何必要在跟高世达会面的时候也要一刻不离地带着?
其中,必有蹊跷。
回到小院之后,沈知予问段紫影:“你可以办法去取一样东西来?在别人的宅子里。”
段紫影像往常一样,并不多问:“在哪里?取什么?”
沈知予道:“翰林院高世腾的宅院里。取一个像人偶一样的东西。我倒是想一探究竟,到底那个人偶有什么作用。你能做到吗?”
段紫影镇定自若:“只要是一千人以下的守备,应该都没有问题。”
沈知予向来知道段紫影的强悍,却没想到居然强悍到如此地步——居然能够以一敌千!
要知道,能够拥有上千守备和私军的人家屈指可数,要么是顶尖世家豪门,要么就是一字并肩王,高世腾身为在翰林院供职的文官,断断不可能有这么多守备。
沈知予仍然有些不放心,叮嘱道:“如果情势实在紧急,就走为上计。如果有什么意外导致拿不到人偶,也没有关系,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段紫影面上只是淡淡点头,却猛然意识到,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句话。
他此生未见过父母,仿佛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孩子,从小就跟在姜风遥身边被养大。
段紫影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特殊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那种特殊。一双紫瞳,美则美矣,却让人闻风丧胆,不敢靠近。
那又如何?只要他年年武功考校都是第一,就没有人能动得了他。
他逐渐沉迷武道,沉迷于那种只要有投入就一定能有所收获的可掌控感,沉迷于那种被众人望洋兴叹的满足感。
姜风遥手上有他的卖身契,供他吃穿,还供他学武,已经是仁至义尽。
段紫影身上都是累累伤痕,练习时没有适当休息留下的伤痕、年纪还小比武还经常输时被对手的招式留下的伤痕、治疗过于草率未能完全痊愈的伤痕。
他好像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受伤和死亡也是。
在这一生中,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段紫影心里清楚,他早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卖身契而忠于沈知予,而是为了因为她的温暖而渐渐跳动起来的······这颗心。
段紫影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很快便到了高世腾的宅邸。
今夜,是满月之时。一地银霜,照得整个院子都是亮堂堂的。然而即使夜深人静,院子里却还是热闹的很。
两个道士用朱砂画了许多神神叨叨的符咒,贴得满院子都是。不仅如此,还装模作样地端着一碗香灰水,泼得满地都是,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唱些什么。
而站在两个道士中间的,正是沈知予描述中的高世腾。肥头大耳,面白无须,大腹便便,一定就是这个人。
他一只手捏着一个人偶,另一只手却没有闲着,在那人偶上不断摸索。
段紫影定睛一看,高世腾手边泛着细细的银光,竟然是许多根针。高世腾竟然是将一根一根银针刺进娃娃身上!
不仅如此,高世腾的口中还喃喃念道:“义父,您若是真的疼我,就早早驾鹤西去吧。儿子一定替您准备好最华贵的棺材和最丰厚的死后哀荣,包您在阴曹地府一路畅通······”
他虽然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还是本能地感受到一阵恶寒。这个人······好阴森啊。
段紫影内力深厚,隐瞒住自己的气息和行踪不在话下,道士们和高世腾都毫无所觉。
这奇异的仪式结束之后,高世腾将这个人偶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并且上了许多道锁,才满意地放心睡去。而段紫影受过的训练可不仅仅是纯粹的武学训练那么简单。
段紫影探头往孔隙里看,就着一点点微弱的烛光,就对其内部的结构了如指掌了。这套锁的确设计得十分精巧,并不给人以试错的机会,只要一次不对,就会自动永远锁住,再也打不开。
但是这可难不倒段紫影。以他的水平,可不需要盲目地一一尝试。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根铁丝,弯折一番就成了奇异的形状,再轻轻一撬,就打开了这套锁。
而被紧紧封存在里面的,不仅仅是刚刚看见的人偶,还有一件龙袍!
虽然段紫影的生活常识并不丰富,但是他绝不会认错龙袍!毕竟普天下只有皇上才能穿明黄色,别人穿都是大逆不道的杀头之罪。
这件龙袍虽然因为十分老旧开始有些褪色,但必定是明黄色无疑。
而更为离奇的是,这件龙袍上沾了斑斑血迹,早已经成了深深的褐色。
怎么办?主人她会需要这个吗?
段紫影虽然自己并不身在权力漩涡之中,但是跟着沈知予耳濡目染久了,也能本能地察觉到其中透着阴谋和秘密的气息。
犹豫了一刹那,段紫影已经做好了决定。他要把这件龙袍带回去,如果沈知予不需要的话,他再跑一趟送回来就好。
他又无声将所有锁复原回原位,让高世腾绝对看不出来这锁已经被动过了。
沈知予一看到那人偶上写着大大的、工工整整的“高世达”三个大字,背面又写着生辰八字,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再听到段紫影对那一段神鬼仪式的详细描述,更是觉得心中猜想确凿无疑。
这高世腾,居然包藏祸心,想对他的义父行厌胜之术!经过这一番仪式,因为这人偶上既有姓名又有八字,所以人偶的遭遇则如同高世达本人所受的伤害。
最为常见的一种,就是用银针刺入关键xue位,使得被诅咒者身体有恙,甚至性命攸关。看这人偶上面密密麻麻扎满的银针,高世腾这是想要高世达的性命啊!
但是,为什么?
据沈知予所知,高世达和高世腾一向父子情深,当年还被传为一段佳话。
当年高世达已经是大宦官,而高世腾不过只是刚刚净身入宫的小太监。高世腾正巧倒霉,刚入宫就碰上了改朝换代,按道理是要去做苦役的。
高世达生了病,需要极阴又极阳的鲜血作为药引,也只有皇城之内的太监才满足条件。那个时候本朝刚刚开国不久,上上下下还是一片并未被肃清的混乱,宫里的太监人数也不多。
高世腾偏偏就愿意豁出去,天天给高世达割腕放血做药引。放到最后,高世腾自己面如金纸快要撒手人寰了。但高世达偏偏就在最后的时刻病情好转并痊愈了。
从此之后,高世达就将高世腾认为义子,养在膝下慢慢培养着,才让当初那个出身乡野、大字不识一个、本来应该被流放的无名小太监,成为今天翰林院的肱股大臣。
原来,传说如此美好、情比金坚的义父子,背地里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吗?
大宦官只能有一个,高世达还在一日,高世腾就永远得待在翰林院或者别的职位上慢慢等、慢慢熬。受人掣肘,哪里有当呼风唤雨的大宦官舒爽?
所以他已经完全等不及了。甚至想要借助厌胜之术来加速高世达的死亡进程。
这就是权力,既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能摧枯拉朽腐蚀人心。
沈知予看完人偶之后,段紫影还没有组织好语言,怎么说龙袍的事情。
他开口:“还有些别的东西想让你看。”
沈知予意外道:“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段紫影这才把紧紧包裹在一层布料里的龙袍拿出来。他虽然并不知道这龙袍上沾上的血迹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的安全意识足够到位,处处小心总是好的。
沈知予只看到了明黄色的一角,就已经大惊失色。她一把拉住段紫影,两人一同倒在卧房的床上,沈知予用被子一把盖住段紫影手里拿着的包裹:“你从哪儿找来的?这可不是小事,不能当儿戏!”
段紫影被沈知予全部压在身下,所触及之处皆是温香软玉,鼻尖甚至有阵阵幽香,一时心跳加速起来。
他道:“龙袍上有血迹。”
这时,沈知予才看清这龙袍上带的斑斑血迹。绝对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这血迹虽然是深褐色,却透着淡淡的紫。
毒、龙袍、先帝!
一切断点,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在沈知予的脑海里串成了一条线。
如果真的是高世达毒杀了皇帝,怎么还会留下证据?肯定会让手下人处理干净。而这个负责干脏活的,很可能就是刚被认为义子不久、还“忠心耿耿”的高世腾。而高世腾敏锐察觉到这件龙袍能够板上钉钉地证明高世达谋杀先帝,只要保留下来,假以时日就能用来要挟,作为他的保命杀招。
逻辑丝丝入扣、行事也滴水不漏。要不是他贪心不足蛇吞象,觊觎大宦官的位置,被她发现了这人偶,这个秘密,恐怕一直都不见天日。
沈知予激动起来:“紫影,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她拿起一把剪刀来,轻轻地剪下了龙袍上一颗染血的珍珠,珍而重之地层层包裹起来。
明日,她要去见见孟熙,看看这龙袍里,是否真如预想中一样,浸了满满的毒。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她的手里终于有了一张王牌。
要是她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未必能成功,毕竟大家眼里的高世达是个一心扶持幼帝的忠臣。
那要是他曾经谋杀先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