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几水 作品

古难全

古难全

沈知予赶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

门上的锁还是好好地挂在那里,没有一点被破坏的痕迹。甚至连床上的枕头被子都还有人睡过的痕迹,尚且带着余温,鞋子凌乱地散在床边,外衣还搭在椅子上。

聂源绝不是自己逃走的。如果是自己逃走,绝不会连衣服鞋子都来不及穿好。

他是被劫走的。并且四处都没有暴力损坏的痕迹,说明有内鬼。

昨天才得到人证,关押在大理寺不过一夜,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劫走了人!

无声无息,一声不响,没有任何人察觉。

负责看守的护卫呼啦啦跪了一地,纷纷低垂着头,盯着地上,不敢直视沈知予的怒火。

沈知予环视一圈,心中暗暗想到:“内鬼就在其中。”

然而大家长的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她来大理寺尚未踩熟地皮,又怎么能看得出来谁是内鬼?

沈知予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都散了吧。下不为例。”

然而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对方——

之后再想找人证的时候,对方不是抱病在家就是被外派出京,总之就是不能来作为人证。

别的人证是指望不上了,估计能封口的都被封口了,那么聂源到底在哪里?

用来十分顺手、向来消息灵通的飞云商会也不顶用了。他们的专长是市井民生,掌握着民间的喉舌,但是真要去探寻什么朝堂秘辛,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金吾卫虽然现在全权归她掌管,但人数实在有限,根本做不到掘地三尺来找人的地步。

局面,好像就在这里僵住了。

进,是进不了一步;退,也退不了了。

沈知予的眉头越皱越紧,一直没有松开过,眉心都多出了一根深深的褶皱。

楚澈问:“你觉得,那聂源会不会已经被杀死了?”

沈知予道:“不会。对方如果想杀死他,还不如在大理寺就动手,这样不仅能起到震慑的作用,还能把护卫证人不力的罪名推到大理寺身上。既然他被带走了,就证明聂源现在并没有死。”

楚澈又问:“那聂源会被带到哪里去呢?”

沈知予心念电转:“可能在尚书府,可能在大狱中,也有可能在县令府上。其中,最有可能在县令府上。”

楚澈又接着问:“为何?”

沈知予解释道:“既然是要关押人证,那必然是在一个他们能完全掌控的地盘。尚书府人多口杂,一个不小心还会引火上身;大狱里突然多了一个罪名不详的人,太引人注目;还是县令府,更像是铁桶一块,最适合来关押聂源。可惜,以金吾卫这么一点人,进不了县令府。”

楚澈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聂源有多大的可能在县令府上?”

沈知予:“九成九。”

楚澈:“若是我能把聂源找出来呢?”

沈知予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怎么找?就凭金吾卫这么几个人?况且,人家也不可能让我们进门啊。”

楚澈信誓旦旦:“你且等着,我找给你看。”

他想帮帮喻知。

楚澈自觉自己身无长物,唯有一点点权势可堪一用。

即使会惹得父王母妃不高兴,他也愿意一并承担。

只愿······能抚平喻知眉间深深褶皱。

三日之后,楚澈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满脸是藏不住的疲惫。而他手里,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提着已经在马上被颠簸得不省人事的聂源。

沈知予大为震撼,本以为是一句戏言,没想到楚澈竟真的做到了。

他温柔地望着沈知予:“之后我可能得回家休息几天,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见吧。”

楚澈将聂源交到沈知予手里,便去厢房休息了。他双眼通红,胡子拉碴,不知道有多久没睡过一次好觉了。

沈知予觉得心中一暖,楚澈······竟然肯为她做到这一步。

她并不知道楚澈为此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楚澈连续奔波三日,眼睛都没合过,即将沉入黑甜乡酣然入睡的瞬间,想起父王母妃即将因为他的任性妄为而勃然大怒,也一刻都没有后悔过。

沈知予看着去而复返的聂源,冷笑道:“现在,你愿意作证了吗?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说一个不字,就别想从大理寺毫发无损地走出去。十八道大刑,每一道都有着独特的滋味呢。”

聂源却不发一言,“砰砰砰”地开始磕头,直到额头上都沁出鲜血来。

沈知予只是看着这一切:“怎么,聂大人真就如此天真,觉得只要求饶,我就会放过你吗?”

聂源此时已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沈大人!人命关天啊!”

沈知予一挑眉:人命?只是做个人证,有必要扯到人命上吗?

聂源已经泣不成声:“您虽然把我抓回来了,但我的八十老母、三岁小儿还在他们手里啊!他们说,要是我敢指控谭县令贪墨,下次见到我的家人时,就只能见到他们的项上人头了!”

他像是要把这段时间经受的惶惶无助一股脑全都哭诉出来:“沈大人,您神通广大,能够把我救出来。那能把我家里上上下下十几口人都严丝合缝地保护起来吗?那更远的亲戚、师友,又有可能被保护起来吗?”

聂源抽抽噎噎,像是已经气短:“沈大人,要是硬要让我当人证的话,就是要让我去死啊!”

沈知予凝住了。

天平上有两端。一端放着翠翠和她的父亲,以及千千万万在洪水中流离失所的灾民;另一段则是聂源,和他完全无辜的亲友。

诚然,翠翠那段的人数更多,重量更重。但是聂源那一段,难道就轻吗?

他们也是勤勤恳恳过生活,诚实善良的好人,凭什么就要因为别人而白白送命?

沈知予想,她只是个大理寺卿,她不是阎罗王,有什么资格断人生死?

要是硬逼着他们去送命,那她自己,又跟谭观和谭玉林那种人间渣滓有什么区别?

沈知予极慢极缓地说:“你走吧。”

聂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我现在就可以走了吗?”

沈知予还是一副木木的表情:“你要是想一直待在这里,大理寺也不少这一间厢房。”

聂源顿时站起来转头就走,生怕自己反应慢了,喻知就反悔了。

直到聂源都走得看不清背影,沈知予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鲜血淋漓,而她自己却毫无所觉。

她当真是······四面楚歌啊。

沈知予心里冷静,却也冰凉。她难得想回一趟家,毕竟此番案情并无进展,继续耗在大理寺也只是折磨自己,还不如好好休息休息,养精蓄锐。

她慢慢走在路上,放松自己长时间伏案看卷宗导致的疲惫。忽然,一道风吹过,天上悠悠地飘下一张纸来,上面好像还写写画画了什么。

标题是工工整整四个大字“玉面菩萨”,其下是一张画像,活脱脱就是沈知予本来面貌的样子。

定是映月的手笔。

真是个傻孩子啊。

但她所做过的努力,至少帮助了无数在深夜里无家可回的人吧?这样,她也算是能心安一点。

在无数个流离失所的夜晚,她至少给他们提供了一些吃食和医药。

身在大理寺少卿任上,应行的路她已经行尽了。剩下的,都是人力无法扭转的客观因素了。

沈知予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四个字“以卵击石”。

她孤身一人,既无倚仗又无财力,对手确实高世达、谭观、谭玉林这种官官相护、势力盘根错节的顽固集团,只能说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沈知予已经想得非常明白——她必须得换一条路走。

石头对外坚硬无比,所向披靡,难道内部真就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疏漏可寻吗?

她不信。

沈知予想去试一试另一条路。

即使这条路会被人唾骂、会被人误解、甚至会永世不得超生,她也要去试试。

如果身为高世达的敌人打不败他,那就成为他的心腹。她会成为高世达手里最趁手的一把刀,然后在他稍有懈怠之时,捅穿他的咽喉。

这是一条万劫不复之路。

她的身上会背负越来越多的鲜血、越来越多的怨恨、越来越多的冤孽。要达到真正锄奸诛邪的地步,妄想自己永远干干净净、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是永远不可能的。

就像现在这样,我在明,敌在暗。

她,准备好了。

与此同时,楚澈并没有直接前往世子府,而是直接来到了楚王府。

不管是什么后果,他都愿意承担。

果不其然,一推开门,就看到李玉熙的一身猎猎红裙,手里拿着她那根成名已久的封喉鞭。

封喉鞭,见血封喉,正因为李玉熙在战场上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她才得到了独一无二的“安定”封号。

李玉熙从来没有打骂过楚澈,此时却对自己的爱子举起了鞭子。

她一声怒喝:“还不给我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