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语时
百姓之中对谭玉林的声讨愈演愈烈,城外获得沈知予施粥的灾民们都群情激愤,跃跃欲试,一定要让谭玉林给个说法出来。
但他们虽然热情高涨,无奈困在外面连京城都进不去,更遑论讨个公道了。
断案毕竟不是打口水仗,并不是哪边人多哪边就自动胜利,沈知予还得一一排查证人,获取口供或者确凿的证据。
这一步本就难如登天。
一个县的官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上下下也有上百来号人;就算是直接对接河堤工程的工部,也有几十号人经手过;更别说关系更远、人员更为冗杂的户部了。
沈知予翻看着眼前的资料,头渐渐低垂,几乎要靠到桌案上。马上要陷入睡眠的时候,又骤然惊醒,继续忙起手上的事情来。
她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时间并不等人——证据会消失,证人的记忆会被淡忘,相关人士就会被威逼利诱买通。时间拖得越久,让罪魁祸首落网的概率就越小。
她必须、一定得争分夺秒,容不得自己的半刻喘息。
沈知予从前对水利并无了解,此时也硬着头皮去看相关书籍,理解其中诘屈聱牙的概念,以免在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里被糊弄了。
学习新的东西对沈知予来说并不算困难。
能够靠努力就能解决的事情,算得上什么困难呢?
沈知予抚摸着自己那根用了许多年的、被剪得光秃秃的狼毫笔,心中五味杂陈。
自从她接下这个案子开始,韩陵的一句“是非成败皆有你一人承担,大理寺并不介入其中”就像是给潜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一把通行无阻的尚方宝剑,明里暗里都喜欢给她使绊子。
将要研的墨不见了、案上的一碟宣纸被水完全浸湿、用于夜间照明的烛台不翼而飞······
不知道是谁的手笔,但总归是些见不得人的小喽啰,想借着给她暗算向上面的人邀功吧。
沈知予暗暗冷笑。大理寺号称铁板一块,实际上也不过是四面漏风。
今天要审问的是工部员外郎聂源,河堤修复直接归属在他名下。
他面相白净,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弱气,单单是站在那里就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唯唯诺诺来。
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却已经鬓角星星点点白发了。
沈知予与聂源的品级不相上下,但毕竟沈知予是以审问者的身份,颇有威严道:“依你之见,河堤是为何倒塌?”
聂源听沈知予一开口,就更加抖抖索索起来:“今年的雨,着实是有些大啊。人力敌不过天灾,也是情理之中······”
沈知予并没有跟他和和气气、同僚情深的意思,将惊堂木狠狠一拍:“我虽不通水利,但也不是你随便两句就可以糊弄的!我朝土地广袤,又不止这一座河堤。五年前暴雨连下十天十夜并未止歇,别的地方的河堤尚未倾塌。今年的雨才多大?才下了几天?很显然其中必定有鬼!”
聂源被这响声一吓,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我是当真不知情啊!那谭玉林飞扬跋扈得狠,他爹又是户部尚书,我哪里敢以卵击石?这河堤名义上是挂在我名下,但钱不过就是从我这里中转一下,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情啊!那十万两银子具体拿去做什么了,您就是把我脑袋撬开我也说不出来啊!”
沈知予霍然起身:“你说,这河堤拨款多少?”
聂源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十万两!千真万确!”
但沈知予分明确信,从县衙里拿的记录里面,总金额明明是两万两!
十万两直接给克扣成了两万两,谭云林,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沈知予沉声道:“你,可愿做指认谭玉林的人证?”
聂源听了,满眼都是惊恐,浑身抖如筛糠:“喻、喻大人,我真的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啊!我这一问三不知的,能做个什么人证?”
沈知予气定神闲:“你不是知道总数额吗?有这个,就够了。”
聂源绝望地跌坐在地上。
他本以为说出这个数,喻知就能放他一马,轻轻松松甩脱这个责任,让喻知去找谭玉林算账。
可谁知道谭玉林竟然胆大包天至此,连总数的假账都不愿意做一下!
聂源脚底抹油,正想开溜,顺便打了个哈哈:“喻大人,我工部事务繁忙,实在是没有余暇来作证······您要不,另请高明?”
沈知予对此情此景早有预料,打了个响指,楚澈就带着随行的金吾卫围了上来。
刀剑出鞘,刃上森森的寒光映得聂源脸色煞白。
沈知予走得更近一步:“聂大人,事急从权,非常时刻得用些非常手段。现在,您是有空还是没空啊?”
聂源点头如捣蒜:“有空!有空!”
他又哪里敢拒绝?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恐怕下一秒就血溅当场了。
聂源道:“只是,能不能容我回去安排一下属下工作?工部的事情也不宜拖延啊。”
只要等回去了,就随便找个借口去乡下老家躲一躲,等到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只是沈知予早就看透了这种无聊的伎俩。
沈知予道:“有什么事情比人命关天还重要?那就请聂大人暂且在大理寺住个几天吧。”
聂源像是不能相信,一步三回头地被拖进了厢房。
找到了这个关键证人,谭玉林的贪墨罪名就能坐实了。
然而,审理案件还需要其他许多漫长的流程要走。
无数的卷宗记录、无数的人员流动、盘根错节的亲缘关系,这些,她都需要一一过目。
沈知予为了省下来往通勤的时间,索性直接抱了床被子睡在大理寺,除了睡觉的时间都在工作。
夜色已经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楚澈却还没有走。
沈知予看卷宗看得入神,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楚澈的存在一样。楚澈就站在沈知予的身侧,慢悠悠地替沈知予磨墨。
他特地把动静放得很轻很轻,生怕打扰到她。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
来报案的女人无权无势,跟她又不沾亲带故。
要状告的人又是朝中的一大势力,等闲不能撼动,反而容易惹得一身麻烦。
连大理寺卿韩陵也说,即使要接,只能以个人名义接。就算这个案子赢了,对她的仕途也没有多大帮助。
喻知的发虽然浓密,但是看起来就很柔软,乖顺地垂在耳边。要是从背后看,绝对会以为是在悠悠闲闲吟诗作画。
他的手白净而纤细,却下笔如飞、笔力千钧,行云流水处不见一丝停顿。
才子佳人、俊男美女,楚澈从小见过无数,见得多了也没了感觉,等闲之辈也入不得他的眼。而他看着喻知,却定定地看入了神,就像是要把喻知的身影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一样。
看着看着,连他自己心里都不免生出疑惑来。喻知的体格和样貌都是如此普通,怎么偏偏他就移不开眼?
楚澈扪心自问,他向来乐得逍遥自在,不是那种把自己心里的想法颠三倒四、翻来覆去都要掰扯几番的人。
但这时,他却无端生出了一种倔强,想要搞清楚,他对喻知这种已经明显高于正常水平的关注和爱慕是从何而来。
楚澈心里暗暗想,是因为特别吧。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燃烧的人。为了达成目的,把自己本身当作一根烛芯,生生淌下血泪来。
他的父母、亲人、同学、友人,大都过着一种任何东西都唾手可得的人生。因为太过轻易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懒散随意;因为前途光明一片坦途,所以从来无心思考是对是错,反正天塌下来大概也有聪明能干的座上高堂替他们担着。
而喻知,就像是墙边偶然生出的一根野草,只是碰巧多看了几眼,多留了些意,就发现他风吹不倒、雨淋不偏,偏扎这那片土地硬生生地往上生长。
就像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珍宝。
于是楚澈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眉梢眼角,早已满满都是笑意。
沈知予刚看完一份卷宗,正想稍微散步一下休息休息眼睛,就见到楚澈撑着脸颊侧脸看她,小小惊讶了一下,戏谑道:“什么时候喻某人也有了这份红袖添香的福气?”
楚澈不动声色地把安定大长公主搬出来扯了个谎:“家母近日在给我物色嫁娶之事,琐事颇多,姑且借大理寺一避。贵衙门不会连这两盏灯油也没有楚某的份吧?”
沈知予伸了个懒腰:“您在这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记得成亲的时候给我递份请柬,让喻某也开开眼界,见一见十里红妆的气派。”
楚澈却突然问道:“喻大人不打算娶亲吗?”
沈知予无所谓道:“先立业后成家吧。等几年再看看。”
要是喻知成亲了的话,这样的夜晚他就不会留在衙门,而是会回家去陪着自己的娇妻美妾,照顾膝下的儿女。
喻知人这么好,肯定会跟自己的妻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每天早上,他的妻子替他整理官服,而喻知则会为她描眉画黛。
等到此事结束,金吾卫不再听他调配,也许连见面的机会都少有。
到时候,他不过是喻知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僚,有什么立场去跟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争夺他宝贵的闲暇时间?
楚澈忽然后悔问出这样的问题了。
两人就这样,一人占了书房的一角,就着地铺睡了一夜。
天还没亮的时候,沈知予是被慌慌张张跑来、负责看守厢房的衙役叫醒的。
“喻大人!不好了!那聂源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