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动
楚澈得了匹新马,宝贝得紧,日日都要骑着他这匹通体雪白的凝霜出门,还要亲自刷洗,连手下的小厮都不让碰。
一逮到得闲的空当,就揪着马夫问这问那,譬如如何更好地饲养马、如何培养跟马之间的感情云云。
马夫哭笑不得,世子殿下的马从来吃的都是最好的草料,要如何喂养得更好?
这件事甚至传到了安定大长公主的耳朵里。
她难得专门把楚澈叫到了楚王府上。
安定大长公主平生最喜热闹,十日里有九日都在办宴会酒局。
楚澈见到她身着锦绣阁最时兴的款式、妆容精致,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看来,不是什么泼天的怒火。
楚王也在旁边,还是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存在感。他提着鸟笼,正在给鹦鹉吹口哨,试图教会这只鹦鹉唱歌。
安定大长公主气定神闲地搽着长长指甲上的蔻丹,一面问道:“听说你新得了一匹爱马?还时时刻刻不离身?”
拴在树下的凝霜仿佛是听到了有人喊它的名字,兴奋地踏了两下蹄子。
楚澈道:“回母亲,是同僚所赠。”
安定大长公主脸上浮起一层忧色:“平白无故送这么贵重的礼,是不是对你有所图谋?”
楚澈辩解道:“真的只是普通同僚关系。他人很好,脚踏实地,不是那种投机取巧之人。”
安定大长公主轻轻一笑:“不是投机取巧之人?傻孩子,要是你都能明显看出来,那就不叫投机取巧了。”
楚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来了。
他的阿娘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过度保护,把他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正是为了拥有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他才早早要求自立世子府的。
当时的安定大长公主哭得梨花带雨,捏着手绢送了好远的路,才勉强接受自己的心肝宝贝要独自居住这件事。
楚澈不动声色地给楚王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快劝劝她。”
楚王清了清嗓子,出来乖乖担任和事佬的角色:“玉熙,有同僚送礼是好事啊,这不正说明阿澈逐渐交到了新的朋友吗?”
安定大长公主的表情并未变得缓和:“这可怎么办?要是有心怀不轨之人偷偷骗你怎么办?就像上次一样,一声不响就消失了一个月!”
楚澈上次是因为偷偷寻访高世达下属的消息才落入地牢又被送到蓬莱山庄的,这可不敢原封原样地告诉李玉熙。要是她知道了,还不得把他禁足个一年半载的!
所以他用的借口是——寻访友人被沼泽困住,又在森林里迷路,所以才整整一月未归。
回来之后,他不知道接受了多少名医师的诊疗,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确认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李玉熙才放下心来。
没想到,居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玉熙连手上还没擦完的蔻丹也顾不上了,站起身来,急得团团转。
她像是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把你送到金吾卫去?要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楚澈心里一阵无语,他已经十九了,明年就要弱冠,他阿娘还是把他当个小孩子看。
他出言反驳道:“难道还能一辈子待在家里不成?”
李玉熙柳眉一竖,浓浓脂粉下显出几分当年横刀立马、征战沙场的豪气来:“一辈子待在家里怎么了?还有人敢置喙不成?我跟你爹两个人辛辛苦苦打拼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让你活得轻轻松松吗?”
楚王早就习惯了凡事都听妻子的话,她如此坚定,他再想帮楚澈也帮不了了,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大小事全都是阿娘做主,只有不重要的事才归他阿爷做主。
虽然明面上是楚王和大长公主琴瑟和鸣,但只有楚澈知晓,实际上是楚王对李玉熙百依百顺。
楚澈突然觉得有些倦了。
这句“我们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让你当富贵闲人”,几乎贯穿了他的人生。
小时上学堂时,大家都是起早贪黑,唯独他姗姗来迟又早早离去,因为李玉熙生怕他睡不足觉,特地让夫子网开一面;
后来学些武术强身健体,李玉熙偷偷告诉师傅不要教他太危险太难的动作,学不学到武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伤了身体。要不是他一直坚持,恐怕连武道也是早早荒废。
练琴也是,李玉熙会把他的琴藏起来,生怕他过于爱琴,练得太多,伤到了自己的手指。
诚然,李玉熙是真的爱他,恨不得天上摘星星、海底捞月亮,但是他真的想要这样的人生吗?
楚澈突然想起喻知来。
他那么瘦小,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却有无穷的胆量,有一股无论如何也要查明真相的狠劲。
他两袖清风、一无所有,却愿意把积蓄的大半都拿出来给他送这匹马。
楚澈对着自己苦笑:“如果是喻知在这里看到他这样唯唯诺诺,一定会看不起他的吧?”
李玉熙还是在踱来踱去,焦急道:“要不你还是把金吾卫的官辞了?那俸禄一年才几两?我们家不差这点钱。你要是爱威风凛凛的,就把府上的私兵交给你管······”
李玉熙见楚澈一直低头沉默不语,更是急了:“你是不是在外面认识的人多了,把心玩野了?连阿娘的话都不回一句?”
她灵机一动,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点子:“对对对!要是娶了妻,就有人管着,就得日日归家了。”
李玉熙忙吩咐丫鬟去把媒人送来存到库房里的闺秀画像拿给楚澈看。
“林家小姐长得貌美,也能勉强配得上我们家澈儿。”
“李家小姐素有贤名,嫁过来之后一定能治家有方。”
“张家小姐是武将家出身的女儿,性子太野,不行不行,得换掉。”
楚澈只是觉得好笑。
就算是他的母亲,开国有功、位高权重、备受敬仰,又怎么知道他想度过怎样的一生?
楚澈心里顿时涌上来一阵深深的虚无感。
他的确富有一切——山珍海味、奇珍异宝,从小都见惯了。而外物总是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又有哪一样是真正属于他的呢?
正因如此,他甚至愿意留在蓬莱山庄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乐师,但至少,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在这座他从小长大的京城里,他只觉得自己是一座空壳,只占了个楚王世子的身份。
想接近他的人很多,他也不是没有期望过,但期望到最后总会落空。
无论是再口口声声说真心想要跟他当朋友的人,总会图穷匕见,最后总会归于帮他们的父母换个职位或者行个方便之类的话题。
那些人低着头,又将姿态放得很低,仰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是顶着世子名号的伥鬼?是他做错了吗?
但在他十九年并不算长也并不算短的人生中,独独见过两个例外。
一个是摘星阁的掌柜,她很聪明,脸上写满的都是大大方方的算计,坦坦荡荡、光风霁月,没有一点点他所害怕的黏腻和阴谋。
另一个就是喻知了。他似乎永远保持着一种平静如水的镇定,不管是身陷敌营还是突逢重任,他都能不疾不徐地一一解决。而楚澈能够感受到,他那纹丝不动的表象下,是熊熊燃烧的、向上爬的野心。
楚澈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想要跟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
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是喻知的脸。
他的脸,“腾”得一下烧红了。
“娶妻之事,之后再议吧。”楚澈推脱道,一转身骑着凝霜落荒而逃了。
“这孩子,怎么越长大越任性了。”李玉熙只是叹气。
楚王仍旧是乐呵呵地逗弄着笼子里那只鹦鹉:“也许,他也有自己的心上人了吧。”
李玉熙毫不客气地戳了戳楚王的肩膀:“是是是,我什么都不懂,你全都看出来了。”
楚王听出李玉熙声音里淡淡的不爽,宠溺道:“我只是胡乱猜测一下,哪有玉熙你料事如神?”
李玉熙娇嗔横他一眼,又继续搽起指甲上的蔻丹来。
楚澈一路打马狂奔,心跳如擂鼓,直到回了世子府,许久许久都没能平静。
他怎么能对喻知有那样的想法?
他从前曾听闻喻知的断袖传闻,后来发现不过只是空xue来风。
难道真正断袖的,是他自己?
楚澈并不知晓要如何判断爱——
他的判断标准非常肤浅、但十分奏效。
想跟喻知牵手吗?
想跟喻知在同一床被子里睡觉吗?
想跟喻知接吻吗?
想跟喻知······上/床吗?
楚澈皮肤上的热度几乎要把他自己烫成灰。
所有的问题,他直觉做出的回答都是“是”。然而他的理智总是将他往回推。
他的脑海里好像有两个人在打架,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魔鬼楚澈在窃窃私语:“你不是想要他吗?喻知一定也很想借你的高枝往上爬吧?只需要随便许点好处,他不就乖乖投怀送抱了吗?”
天神楚澈却是语重心长:“喻大人有光明的前途,怎么能拖别人下水?况且,喻大人也不是那种为了利益就放弃自己道德底线的人,你怎么能如此折辱于他?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自制力的吗?”
心跳依然如擂鼓,楚澈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一直到三更半夜都没睡着。
他的脑子里是一团乱麻,不管怎么整理也理不出一点思绪。
但楚澈有一件唯一能确定的事。
他确实是爱着喻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