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贵人入宫也有这么些天了。
皇上的步辇近日总往别处去。
前日在听雨轩与宸贵人围炉赏雪,烹煮新贡的武夷岩茶;
昨日又去永和宫,陪着柳贵妃逗弄新得的雪白波斯猫;
便是皇后娘娘的坤宁宫,也连着迎来两回圣驾。
唯有宁贵人居住的丹桂轩,廊下冰棱垂得老长,鎏金宫灯蒙着薄雪,不见仪仗往来的热闹。
御花园里,厚厚的积雪压弯了红梅枝桠,嬷嬷们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地交头接耳,貂皮斗篷下传出细碎议论。
有人说宁贵人上次家宴上触了皇上的忌讳;
也有人猜是皇上对宁贵人的不喜。
但各宫当差的宫人仍不敢轻慢,每日天不亮便捧着铜手炉候在丹桂轩外。
毕竟那位主子可还是太后的亲侄女。
卯时三刻,晨雾未散,宁贵人裹着玄狐大氅,由西名宫女打着猩红油纸伞簇拥着往慈宁宫请安。
她鬓边的珊瑚珠钗在雪光中泛着暖意,裙摆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浅浅足印。
廊下当值的小太监偷眼望去,见太后将宁贵人的手捂在自己貂裘袖中,絮絮叮嘱着「莫要冻着」,转头便命内务府将新贡的西域暖绒毯送去丹桂轩。+秒.章-节?小/说*网? ?最_新?章/节?更,新,快¢
这边旨意刚下,御膳房己加急炖上了宁贵人爱吃的红枣煨羊肉。
慈宁宫暖阁里兽炭烧得正旺,鎏金熏炉中香料袅袅。
"姑母..."
宁贵人话音未落,眼眶先红了。
她今日特意换上太后最爱的藕荷色织金襦裙,鬓边还别着姑母去年赏的珍珠花胜,可这些精心装扮在满心委屈前都失了颜色,"皇帝表哥是不是不喜欢我呀?自入宫起,他连正眼都没瞧过我,更别提来丹桂轩坐坐了..."
尾音像被掐住的琴弦,颤巍巍断在空气里。
太后放下扳指,招手让侄女坐到身边,枯瘦的手轻轻拍着她冰凉的手背:"傻孩子,这哪里是你的缘故。"
铜火盆里炭块爆开火星,映得她眼角皱纹里都藏着岁月痕迹,"不过是你表哥又在和哀家置气罢了。"
宁贵人攥紧袖口,绣着并蒂莲的锦缎被揉出褶皱:"和姑母有什么关系?"
"还记得上月朝会吗?"
太后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紫檀木扶手,"哀家提议让你入宫,你表哥当场就沉了脸。~看¨书?屋+ .追!最?新?章~节`他呀,打小就不喜外戚干政,总觉得哀家母家姑娘进了宫,便是在后宫安钉子。"
话音里带着三分无奈七分嗔怪,"可这偌大后宫,没几个知根知底的孩子帮衬,哀家如何放心?"
"那...那我该怎么办?"
宁贵人急得眼圈发红,入宫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她牢牢抓住圣心,如今却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
"别急别急。"
太后从紫檀匣里取出块羊脂玉佩,塞进侄女掌心,温润的玉色衬得她手愈发苍白,"你且回丹桂轩安心等着,该准备的,哀家早有安排。明日你让厨房炖上你表哥最爱吃的栗子黄焖鸡,再把那幅《寒江独钓图》挂在暖阁——那是他登基前亲手临摹的。"
宁贵人攥着玉佩,忽觉掌心发烫。
待用完御膳告退时,连廊下呼啸的北风都变得轻柔起来。
踩着厚厚的积雪往丹桂轩去时,她仰头望着宫墙上半轮冷月,忽然想起太后临别时的眼神。
——那目光像极了幼时教她描红,笃定又温柔,仿佛早就算准了这宫里的风,终将吹向该去的方向。
宁贵人离去后,慈宁宫廊下的铜铃仍在轻轻晃动,檐角积雪簌簌坠地。
太后望着侄女远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扶手,半晌才幽幽开口:"去御书房传话。就说哀家备了皇上爱吃的糟熘鱼片,晚间请他来用膳。"
"是。"
当值宫女福了福身,转身时貂裘斗篷扫过青砖地,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她顶着寒风穿过重重宫墙,掌心紧攥着太后给的鎏金腰牌,生怕被风卷走。
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却比不过心里揣着旨意的忐忑。
御书房外,铜鹤香炉飘着青烟。
周禄刚给皇上换完茶,就见太后宫里的宫女立在廊下,睫毛上落着层薄薄的雪霜。
他整了整衣襟迎上去,尖细的嗓音带着几分试探:"这大冷天的,容姑娘怎么亲自来了?"
"周公公万安。"
宫女福身行礼,声音裹在呵出的白雾里,"太后娘娘吩咐,说是备了皇上爱吃的菜,想请皇上晚间去慈宁宫用膳。"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绣着并蒂莲的素帕,正是太后惯用之物。
周禄捏着帕子在掌心搓了搓,望着紧闭的书房门沉吟片刻。
这几日皇上为战事烦心,动辄摔奏折,此刻贸然进去怕是要触霉头。
但太后的旨意又耽搁不得,思忖间己堆起满脸笑意:"姑娘放心,杂家定将话传到。这天寒地冻的,快回吧。"
宫女走后,周禄在廊下跺了跺脚,抖落靴底积雪。
他轻咳两声,整了整衣袍,推门时特意放轻了动作:"皇上,太后娘娘..."
话音未落,案头砚台"砰"地砸在门框上,墨汁顺着紫檀木流淌,宛如一道蜿蜒的血痕。
周禄僵在原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砚台碎裂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扑棱棱的羽翼搅碎了御书房外的寂静。
屋内传来纸张被粗暴揉捻的窸窣声,紧接着是龙纹瓷杯砸在金砖上的脆响,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溅到门槛边,蒸腾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滚!"
皇帝压抑着怒火的声音穿透雕花槅扇,震得廊下铜鹤香炉的青烟都晃了晃。
周禄额角渗出冷汗,隔着厚重的楠木门板都能感受到圣怒。
他下意识看向手中绣着并蒂莲的素帕,太后那端的懿旨如山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皇上息怒..."
周禄颤着嗓子开口,枯瘦的手指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太后娘娘说备了您最爱的糟熘鱼片,还有..."
话未说完,屋内传来瓷器接连碎裂的炸响,檀木书架被踹得吱呀作响。
透过门缝,他瞥见龙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皇帝负手立在窗前,玄色大氅在穿堂风中猎猎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