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御抬眼望向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对方眼中跳动的炽热，竟让他想起那日狩猎林里，苏良人望着陆修竹时发亮的双眸。
鎏金香炉飘出的青烟模糊了视线，他忽而轻笑出声，笑声里裹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森冷："陆世子倒是好大的口气。"
陆修竹正要开口，却被定远侯抬手拦住。
老臣躬身时蟒纹补服垂落褶皱，像蛰伏的巨蟒："犬子年少气盛，还请皇上恕罪。但西北军情十万火急，还望皇上早做决断。"
赫连御将朱笔重重掷在案上，飞溅的朱砂在密折上绽开刺目的红："准了。"
他盯着陆修竹骤然明亮的眼眸，缓缓勾起唇角，"不过陆世子既是请命，便立份军令状吧——若三日内甘州城破，定远侯满门..."
尾音消散在渐浓的暮色里，却让在场所有人后颈泛起寒意。
御书房内鎏金兽炉吞吐着青烟，定远侯垂首而立，蟒纹补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余光瞥见赫连御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紫檀木案，那道暗纹己被磨得发亮，他喉间泛起苦涩。
帝王心思如渊，此刻究竟是在考量西北战局，还是在计较儿女私情？
陆修竹却将一切看得通透。￠秒a章·}节?小.说^网? _首¤发1o
烛火摇曳间，赫连御审视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银针，扎得他后颈生疼。
青年微微仰头，月白长衫领口露出半截玉色脖颈，倒比他发间的白玉簪更显温润。
想起苏绾妤在殿内转身时，鬓边珍珠流苏扫过这枚玉佩的模样，他忽觉喉头发紧。
"咔嗒"轻响打破死寂。
赫连御推开镶螺钿的抽奁，暗格里躺着枚羊脂白玉珏，螭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帝王指腹抚过沁色斑驳的玉面，恍惚又看见苏绾妤坐在那里，乌发散落肩头："陆修竹的......"
"陆世子可识得这枚玉佩？"
赫连御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周禄捧着鎏金盘趋步上前，玉珏在灯下流转着柔和光晕，却刺得陆修竹瞳孔骤缩。
他望着那抹熟悉的温润，喉结艰难地滚动："回皇上，这是臣自小佩戴的玉佩，之前在狩猎场时不慎遗失，臣......"
他猛然抬头，眼中翻涌着惊喜与不可置信，"竟不知它在陛下手中！"
赫连御死死盯着对方泛红的眼眶，捕捉到那抹转瞬即逝的怔忪。¨齐_盛~小?说?网- \免/费?阅`读?
陆修竹指尖颤抖着悬在玉珏上方，却不敢触碰，倒像在瞻仰什么圣物。
"苏良人一月前在狩猎场无意中拾到的。"
帝王故意放缓语调，观察着对方每寸细微表情，"她说这玉珏雕工独特，定是陆世子的心爱之物。"
陆修竹忽然深深叩首，额间红痕印在青砖上："多谢苏良人细心，更谢陛下挂念！"
他起身时睫毛微颤，"这玉珏是家母临终所赠，丢失后，臣夜夜难眠......"
话音未落，赫连御己抓起案头朱砂笔，墨点飞溅在奏折空白处："行了，退下吧。"
御书房内烛火明明灭灭，赫连御却觉得周遭寒意更甚。
他半阖着眼眸，将陆修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尽收眼底。
青年望着案上羊脂白玉珏时，瞳孔骤然放大的惊喜不似作伪，指尖微微颤抖着悬在玉珏上方，喉结上下滚动，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那分明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毫无半分心虚与窘迫。
赫连御捏着奏折的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宣纸里。
若是定情信物，陆修竹不该如此镇定自若。
按常理，面对帝王质问，他起码该有几分紧张，或是担心私情暴露的慌乱，亦或是害怕龙颜震怒的惶恐。
可眼前这人，眸光坦荡如朗朗晴空，唇角勾起的弧度里全是真心的喜悦，竟教他挑不出半分错处。
那坦荡的目光，落在赫连御眼中却似根刺，扎得他眼眶发烫。
恍惚间，苏绾妤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她鬓发凌乱，却仍固执地仰着头，声音带着哽咽："嫔妾没什么好解释......"
那时他满心妒火，只当是狡辩，如今想来，她眼中的委屈竟与此刻陆修竹的坦荡如出一辙。
"所以，朕真的误会她了......"
赫连御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醒什么。
鎏金兽炉里的龙涎香仍在飘散，烟雾缭绕间，他忽然想起无数个与苏绾妤相处的瞬间：
她歪着头为他簪花，笑着说他戴海棠比牡丹好看；
她捧着热汤守在御书房外，说凉了的羹汤喝了伤胃......
而他，竟因为无端猜忌，将这些温柔都踩进了泥里。
窗外细雨沙沙，赫连御抬手揉了揉发疼的额角。
案上玉珏流转着温润的光，恰似苏绾妤的眉眼。
他第一次觉得，这御书房太过空旷，空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陛下，西北军情......"
周禄试探着开口，却见帝王将玉珏重重拍进抽奁："传令下去，若陆修竹解了甘州之围，朕要他风风光光班师回朝！"
殿外惊雷炸响，烛火剧烈摇晃。
赫连御望着窗纸上自己扭曲的影子，忽然想起苏绾妤被禁足那日，隔着雕花窗棂传来的清唱："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此刻雨声渐急，倒像是要将这满殿心绪都冲刷干净。
而另一边，待父子二人退出殿门，雨丝斜斜掠过宫灯，将陆修竹的背影晕染得支离破碎。
风起，卷起阶前落叶。
父子二人并肩而立，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各怀心事。
陆修竹想起御书房里赫连御审视的目光，默默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皇上今日看他的眼神带着刺，话里话外都藏着锋芒，那枚本该归还的玉佩，此刻想必还静静躺在御案的抽奁里。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的螭龙玉佩早己不在。
想起苏绾妤，想起她明媚的笑靥，想起她倚在花树下的模样，心口就泛起一阵钝痛。
一个多月前，他听闻她被禁足的消息，当时只道是后宫寻常风波，如今想来，却似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他们都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