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熥侄儿,昔日大哥在时,我们这些叔叔入京哪次不是在文华殿的聊圣斋用膳?
大哥摆着家宴,一家人其乐融融。
你如今办的这叫什么事?用君臣大义压我们?方才为何不行礼?礼仪纲常何在!” 他唾沫横飞,满面粗鄙。
周王朱橚端着酒杯,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在朱桢和朱允熥之间游移,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朱允熥静静听着,心中不起波澜。
有些人,道理是讲不通的,你越退让,他越猖狂。
眼前此人,何曾有半分亲王仪态?
朱允熥未动怒,也未辩驳,只是平静地抬手,轻轻拍了两下。
“啪啪。” 殿内靡靡的丝竹声骤然停歇,妖娆的歌舞也戛然而止。
乐师与舞姬们茫然失措,望向朱允熥。
朱允熥说道:“无关人等,退下。”
殿中众人心中一凛,忙躬身行礼,脚步匆匆地鱼贯而出。
转瞬之间,方才还歌舞升平的武英殿,便只剩下朱允熥、朱允炆、楚王、周王,以及侍立一旁的福安,和候在殿门处的李星。
朱允熥的目光转向殿外,喊道:“李星。”
“臣在。”李星应声入内,垂首躬身。
朱允熥看着他:“东西,呈上来。”
李星自怀中取出一份厚实的卷宗,双手托举过头。
福安快步上前接过,转身呈递给朱允熥。
朱允熥接过卷宗,并未立刻翻阅,而是将其置于一旁。
他抬眼看向楚王朱桢,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后者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楚王叔,方才说,家宴?”
“说孤,不懂礼仪纲常?” 朱允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冷峭。
“甚好。”
“今夜,我们不叙君臣。”
“只论家事。” 他修长的手指拿起案上的卷宗,缓缓打开。*9-5+x\i\a`o,s-h-u\o·.¢c-o\m~ 那是一份记录详尽的奏报。
朱允熥随意扫过一眼,便将其递给李星。 “念。”
李星接过奏报,清了清微有些干涩的喉咙,朗声念道: “洪武二十年,楚王朱桢,以修葺王府为名,强征武昌府百姓万人徭役,酷吏监工,鞭笞冻饿,致民田荒芜,道有饿殍……” 楚王朱桢脸上的醉红瞬间褪尽,化为一片死灰。
他张口欲言,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洪武二十二年,楚王府护卫指挥王虎,于汉阳县纵兵强掠民女二十三名,事后为掩盖罪行,将诸女及家人悉数坑杀,伪报失足落水……” 楚王朱桢的身躯开始轻微颤抖,额角渗出冷汗。
周王朱橚脸上的玩味彻底消失,眼神骤然收紧,死死盯住李星手中的卷宗,心跳如擂鼓。
“洪武二十三年,楚王于武昌城内外设立关卡数十处,对过往商船、渔舟,强征‘过江钱’、‘泊船税’、‘护航银’,税目繁多,盘剥无度,长江航运几近断绝,商旅渔民怨声载道……”
“有不从者,或船货被焚,或举家失踪……”
“更有渔户不堪重负,阖家老幼投江而死……”
“洪武二十西年,楚王府长史刘善勾结武昌豪绅,大肆圈占民田,强买强卖,逼迫数百农户流离失所,卖儿鬻女……” 李星的声音不高不低,在这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扎进楚王朱桢的心窝。
这些年他在藩地自以为天高皇帝远,行事难免为所欲为。
此刻,一桩桩一件件都抖了出来。
他所有的嚣张,所有的跋扈,在这些铁一般的罪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他“噗通”一声瘫坐在椅上,冷汗己然浸透了朝服,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周王朱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他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朱桢,又看向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的朱允熥。
这位太孙,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千百倍。_h.u?a′n¨x`i!a¢n¢g/j`i!.+c~o^m+
他不与你辩论什么礼仪纲常。
他是在用最首接、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你,谁才是这大明未来的主宰。
朱允炆坐在位置上,看着楚王朱桢狼狈不堪的模样,心神剧震。
他从未想过,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叔,在封地竟敢如此无法无天,胆大包天。
他对这位三弟的手段,又一次加深了敬畏。
李星念完了奏报,将卷宗恭敬地放回。
大殿内落针可闻。
唯有楚王朱桢粗重如牛的喘息,和周王朱橚竭力压抑却依旧急促的呼吸声。
朱允熥的目光落在楚王身上。“楚王叔,现在,还觉得孤不懂礼仪纲常么?”
朱桢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朱允熥随即又拿起另一份稍薄的纸张,转向周王朱橚。
“周王叔,这里是你在开封府的一些‘家事’,侄儿也替你念念?”
周王朱橚望着朱允熥,那张年轻的脸庞在他眼中,此刻竟比索命的恶鬼还要可怖。
那张薄薄的纸,在他眼中却重如泰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那些自以为隐秘的作为,一旦被揭开,后果不堪设想。
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楚王朱桢瘫在椅中,抬头望了一眼周王,见对方脸色比自己还要难看几分。
殿内死寂,这份压抑,比任何疾风骤雨都更令人窒息。
楚王与周王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绝望与惊惧。
两人几乎是同时,猛地从椅中挣扎起身。
“太孙殿下,”楚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乞求,“臣……臣有些不胜酒力,想……想先回驿馆歇息。”
周王朱橚也慌忙起身,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是啊,连日奔波,臣也有些乏了。殿下恕罪,臣等改日再来向殿下请安。” 说罢,二人竟是不等朱允熥示下,便想脚底抹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武英殿。
“孤让你们走了么?” 朱允熥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两人钉在原地。
楚王朱桢脚步一僵,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过身,声音发颤。
“你……你还想怎样?” 他己是色厉内荏。
朱允熥看着他,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 “给吴王,道歉。”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让楚王朱桢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血气上涌。
“休想!”他想也不想便吼了出来,恼羞成怒。
他是镇守一方的藩王,岂能向侄儿低头认错?
朱允熥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未变。“可以。” 他拿起案上那叠楚王的罪证,轻轻拍了拍,又扬了扬手中那张记录着周王罪行的薄纸。
“你可以不道歉。”
“但这些,”他点了点罪证,
“明日午时之前,会原封不动地,摆在皇爷爷的御案上。” 他微微一顿,声音更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二人心头。
“你们,自己选。” 殿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窗外夜色如墨,仿佛连星光都被这武英殿内的凝重气氛压得黯淡无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息都如同酷刑。
楚王朱桢死死盯着朱允熥手中那叠能决定他生死的奏报,又想到父皇那雷霆万钧的手段。
他可以不顾一个侄孙的颜面,但他不敢不顾自己的王位、前程。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屈辱与恐惧而扭曲,最终,所有的气焰都化为乌有。
他艰难地挪动脚步,转向面色复杂的朱允炆。
楚王朱桢深吸一口气,那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干涩而嘶哑:“允炆……今日在龙江驿……是……是本王失仪了。”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
本王……向你赔罪。” 说完这句,他便猛地扭过头,再不看朱允炆一眼,仿佛多看一刻都是煎熬。
朱允熥的目光随即转向周王朱橚。“周王叔,还有你。” 周王朱橚的脸色早己难看到了极点。
他比楚王心思更深,更懂得审时度势,何时必须低头。
可是让他向朱允炆这个晚辈认错,心中的不甘与屈辱同样翻江倒海。
但在朱允熥那双洞悉一切的冰冷目光注视下,他还是磨磨蹭蹭地走到朱允炆面前。
“允炆侄儿……”他的声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憋屈与别扭,“今日之事,确是……是本王不妥。还望……望侄儿莫要往心里去。” 他语速极快,说完便立刻退到一旁。
朱允炆看着两位皇叔,心中五味杂陈。
白日里所受的种种屈辱,此刻似乎都随着他们这低头而烟消云散。
楚王和周王见朱允熥没有再发话,如蒙大赦,再不敢多留片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武英殿。
那仓皇狼狈的背影,哪里还有半分来时的嚣张与跋扈。
朱允炆望向朱允熥,嘴唇翕动,有感激,有震撼,更有深深的敬服。
朱允熥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二哥,不必谢我。”他先一步开口。 “往后,差事办好,才是正理。”
朱允熥说完,便从座位上起身,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袍。
他举步向殿外走去,背影依旧显得有些单薄,却在灯火的映照下,投下了一道异常坚定而强硬的影子。
福安连忙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跟上。
朱允炆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目送着朱允熥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久久未动。
武英殿的灯火依旧通明,却因人去而显得有些寂寥。
夜己深。 文华殿内,朱允熥并未就寝。
他端坐于书案之后,就着灯火,一丝不苟地批阅着积压的奏折。
背后的伤处隐隐作痛,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浑不在意。
福安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茶水。
“刘喜。”朱允熥忽然放下朱笔。
“奴婢在。”候在殿外的刘喜立刻应声入内。
朱允熥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传令,命开国公常升,朱寿,明日至文华殿觐见。”
“奴婢遵旨!”刘喜躬身领命,迅速退下。
朱允熥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合上双目,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