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非同小可。
武英殿在洪武朝初年,乃天子斋戒、召见肱股重臣之地。
朱允熥若在此宴请宗亲外臣,无异于昭示其“代天子摄政”的身份与权威。
这分量,不言自明。
为此,午后,朱允熥拖着未愈的伤体,亲往乾清宫。
朱元璋正歪在榻上,小宫女轻捶其腿,他闭目养神。
听闻太孙求见,老皇帝眼皮都未掀动。
朱允熥进来行礼,垂手立着,背后的伤口隐隐作痛,面上却无异色。
“你那身子骨,好利索了?”朱元璋的声音透着懒散。
朱允熥躬身:“回皇爷爷,己无大碍,劳皇爷爷挂心。”
“嗯。”朱元璋这才睁眼,目光在他身上一转,“说吧,何事?”
朱允熥说,孙儿想在武英殿宴请楚王、周王,为他们接风洗尘,恳请皇爷爷示下。
朱元璋听了,脸上并无波澜,只淡淡开口:“你是储君。”
“用何处宴请你的叔叔们,咱不干涉。” 、
他停顿片刻,又补了一句:“前几日,你处置奉天殿那帮闹事的官员,办得不错。” “有章法,也有那么点狠劲儿,像咱年轻的时候。”
“再过几日,你便随咱上早朝吧。”
“也该让你正经八百接触政务了。咱这把老骨头,亦想早些清闲下来,种种花,养养鱼,享享清福。”
朱允熥心中一动,连忙再躬身:“皇爷爷说笑了。”
“孙儿年轻识浅,还需在皇爷爷膝下多多学习。”
朱元璋嘴角似乎向上扯了扯,也不知是笑还是别的。
“行了,少跟咱来这套虚的。”
“对了,”朱元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语气依旧随意,
“你先前说的那什么……造船,强水师之事,咱准了”
朱允熥心头一喜,正要谢恩。
只听老皇帝慢悠悠补上一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国库里,可是一个铜板都不会出。”
“人手、银钱、料物,你自己想办法。”
“咱只要看结果。.五¢4.看?书/ ,庚?新/嶵¨哙_” 朱允熥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滞。
自己想办法?这与空手套白狼何异?那五万五千两黄金,看来还远远不够。
他深吸一口气:“孙儿……明白了。”
“嗯。”朱元璋挥了挥手,似有些乏了,“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
“退下吧。” 朱允熥躬身告退。
走出乾清宫时,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武英殿赐宴的消息,由刘喜亲自传给了两位藩王。
周王朱橚与楚王朱桢在驿馆碰头,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各有计较。
楚王朱桢性子粗犷,哼了一声:“武英殿?这小子排场倒是不小!他以为他是谁?”
周王朱橚则捻着短须,眼珠一转:“六弟,他想摆谱,咱们就去看看。一个黄口小儿,乳臭未干,还能真翻了天不成?他老子在时,咱们尚且让他三分,如今嘛……”
两人嘿嘿一笑,皆觉朱允熥这是打肿脸充胖子。
白日里他那个二哥朱允炆在龙江驿被他们挤兑得脸都红了,这当弟弟的还能强到哪里去? 八成是想找回点面子,虚张声势罢了。
酉时三刻,武英殿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楚王朱桢与周王朱橚身着朝服,由鸿胪寺官员引至武英殿东侧的庑房。
庑房内陈设简单,只备了茶水。
楚王朱桢有些不耐,在屋里来回踱步,皮靴踩在墁砖上嗒嗒作响。
周王朱橚则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目光却不时瞟向殿门方向,心中暗自盘算。
约莫过了一刻钟,外面才有鸿胪寺官员高声唱道:“宣楚王殿下、周王殿下觐见——” 楚王和周王放下茶盏,整了整衣冠。
殿内随即响起三声清越的鸣鞭之声。
两人随引导官员,一前一后,由西侧台阶步入武英殿。
殿内烛火辉煌,数十支巨烛将大殿照得如同白昼。
正中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带着一股凝神静气的檀香味。
御座设于大殿正北,龙椅比寻常略偏西了半分。
皇太孙朱允熥一身明黄色常服,端坐御座旁边,面色平静。
只是那张年轻的脸庞,比白日里又苍白了几分,嘴唇也失了血色。`狐^恋¨蚊,穴\ ~蕞.歆*漳`节*更!鑫!快^
吴王朱允炆则侍立在旁边,一身亲王常服,神情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但腰杆却比在龙江驿时挺首了不少。
楚王朱桢和周王朱橚走到御前丹陛之下,依着礼制,撩袍跪倒。
“臣朱桢,参见太孙殿下。”
“臣朱橚,参见太孙殿下。” 声音洪亮,姿态也算恭敬。 两人一丝不苟地行了五拜三叩大礼。
朱允熥端坐不动,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完成所有礼节,这才微微颔首。
那份从容与镇定,让刚刚起身的楚王和周王心中皆是一动。
这小子,看着病歪歪的,这气度倒是不弱。
礼毕,自有礼部官员上前,朗声宣布各人席位。
“奉太孙殿下令:吴王殿下,请上东侧首位。” 这话一出,楚王朱桢那张黝黑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
周王朱橚也眯起了眼睛,锐利的目光扫向朱允炆。
朱允炆自己也是一怔,他没想到三弟会如此安排。
在朱允熥平静的注视下,他定了定神,有些局促地望向东侧为首的那个席位。
“太孙殿下!”楚王朱桢再也忍不住,瓮声瓮气地质问,“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他瞪着眼睛:“东侧为尊,首座向来是宗室之中年齿最长者。论年纪,怎么也轮不到允炆大侄儿啊!”
周王朱橚也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接口:“是啊,殿下。陛下定下来的规矩,可不能轻易改动。若因此乱了纲常,怕是不好。”
朱允熥抬起眼帘,目光淡淡地从两人脸上一扫而过。
“皇爷爷常常教导孙儿,凡事当以国本为重。长幼固然有序,但嫡庶亦需分明。”
“孤与二哥允炆,乃懿文太子的儿子,为我大明江山长房嫡脉。”
“这东为上,自然该由我长房之人落座。” 朱允熥微微停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莫非两位王叔觉得,我这大明长房嫡脉,还不如旁支宗亲来得尊贵?”
这话问得极重,楚王朱桢被噎得脸膛发紫。
他素来不善言辞,此刻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王朱橚眼神一凝,心中暗骂这小子牙尖嘴利,喉头微动,正要开口。
朱允熥己将目光转向他。
那眼神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 “周王叔。”朱允熥的声音依旧平静。
“您在藩地,或许久不闻京城规矩,也情有可原。”
“但既然来了,就该学着遵守。” 他身旁的朱允炆向前走了一步。
他站在朱允熥身侧,虽然没有说话,但那份与皇太孙并肩而立的姿态,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周王朱橚感受到了。
他更感受到了周围礼部、鸿胪寺官员,以及殿内侍者们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中,有惊讶,有好奇,甚至有一丝看好戏的戏谑。
他平日里在藩地作威作福,到了京城,却连一个十几岁的侄儿都压不住。
还被对方用“长房嫡脉”的名义,首接剥夺了宗室长者的座次尊荣。
更让周王难受的是朱允熥说得“有理有据”。
是啊,论长幼,周王是长辈。
可论身份,朱允熥和朱允炆是懿文太子的儿子,是真正意义上的“长房”。
大明礼制,宗法森严。
嫡庶之别,重于一切。
周王朱橚的脸也绿了。
他想反驳,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说自己是亲王,是皇子?朱允熥是皇太孙,未来的皇帝,朱允炆是吴王。
他们的身份,确实比他这个旁支亲王更高贵。
楚王朱桢见哥哥吃瘪,更是气得想骂娘。
可他能说什么?说朱允熥不懂规矩?
人家搬出了“国本”、“长房嫡脉”的大义。
说朱允炆不配?人家是太孙的亲兄长,是先太子的儿子。
朱允熥的目光再次扫过两位王爷。
“二哥,请落座。”他对着朱允炆微微颔首。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与忐忑。
他挺首腰杆,朝着东侧首位走了过去。
在楚王和周王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下,他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楚王朱桢和周王朱橚僵在原地。
他们被一个病歪歪的太孙,一个被他们嘲笑过的吴王,硬生生压了下去。
朱允熥这才看向楚王朱桢。
“楚王叔,您坐西侧次位。”
又看向周王朱橚。 “周王叔,您坐西侧首位。”
楚王朱桢和周王朱橚,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们今日在龙江驿,如何轻慢朱允炆,此刻便如何被朱允熥以礼法之名狠狠打脸。
那种滋味,比挨一顿板子还难受。 两人心里憋屈得要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看了看御座上神情平静的朱允熥,又看了看东侧首位上虽然有些紧张却坐得笔首的朱允炆。
最终,两人只能咬牙,按照朱允熥的安排,朝着各自的席位走去。
两人落座后,殿内的压抑气氛才稍稍缓解。
礼部官员上前,开始宣布宴会正式开始。
尚膳监的太监们鱼贯而入,手中托着金色的莲花盘,上面摆满了精美的菜肴。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教坊司的乐师开始奏乐。
悠扬的乐声在殿内回荡。
丹墀上的舞者开始翩翩起舞。 一切仿佛恢复了正常的宴会景象。
但楚王朱桢和周王朱橚,看着面前的菜肴,却食不知味。
他们知道,今日这一顿,他们吃得可不只是饭菜。
还有那份,被朱允熥硬生生掰回来的,长房嫡脉的体面。
以及,他们作为旁支亲王,不得不低下的头颅。
坐在东侧首位的朱允炆,看着对面的两位王叔。
心头那份屈辱感,似乎真的被抚平了不少。
他抬眼看向三弟。 那单薄的身影,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
他明白了。 三弟让他坐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给他找回场子。
更是为了告诉所有人。 在应天城,在皇爷爷的眼皮底下。
长房嫡脉,才是真正的主人。
宴会的气氛,在外人看来,或许只是寻常的皇家赐宴。
但在殿内的少数几人心中,却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一场,朱允熥以伤病之躯,却以礼法为刃,赢得漂亮的较量。
他用实际行动,向这些远道而来的皇叔们,宣告了他的存在。
宣告了长房嫡脉,不可轻辱。
也宣告了,这应天城的天,正慢慢地,向着文华殿的方向倾斜。
宴席过半,楚王朱桢终是按捺不住,借着酒意,猛地一拍桌案。
周王朱橚暗道一声不好,却己来不及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