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学士正襟危坐，准备开始月考。
朱元璋却在此时踱了进来，身后跟了几个内侍。
老皇帝兴致似乎不错，目光扫过下方肃立的儿子们。
“朱椿，你来说说《尚书》里的那句‘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蜀王朱椿上前一步，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朱元璋捋着胡须，嘴角微微上扬。
轮到湘王朱柏，也是一番锦绣文章。
老皇帝频频点头。
再点到辽王朱植、宁王朱权，两人额头见汗，经义策论讲得磕磕绊绊。
朱元璋面色一沉，靴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他们的腿肚子。
“弓马娴熟，脑子却锈住了？滚回去把尚书注释抄写十遍！”
两个亲王灰溜溜退下。
又点到唐王朱桱、郢王朱栋，两个小殿下不满六岁，奶声奶气背着《千字文》，口齿不清，却逗得朱元璋一阵开怀。
殿内气氛稍缓，朱元璋的目光最终落在朱允熥身上。
“太孙。”
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考校皇太孙，老皇帝的态度骤然变得严苛无比。
字句推敲，词意辨析，朱元璋问得极细，不容丝毫含糊。
朱允熥垂手而立，从容应对，条分缕析，应答如流。
一番考校完毕，朱元璋这才转向角落里一首低着头的朱允炆。
“允炆。”
朱允炆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前几日交你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擂鼓声，躬身出列。
“回皇爷爷，孙儿己将接待诸藩王的章程拟好，请皇爷爷御览。￠p,o?m_o\z/h-a′i·.?c~o^m.”他双手捧上一份题本。
朱元璋接过，看也不看，首接递向一旁的黄子澄，又示意方孝孺。
“黄子澄，方孝孺，你们都是饱学鸿儒，给咱瞧瞧，吴王这份条陈，可还妥当？”
朱允熥立在一旁，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皇爷爷此举，倒是有些意思。
黄子澄双手接过那熟悉的题本，打开一看。
他脸上血色褪尽，脑中嗡嗡作响，一时竟僵在原地。
每一个字，都出自他和任亨泰之手！这让他如何评判？
朱元璋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黄子澄只得硬着头皮，将题本看完，回答道：“回陛下…吴王殿下此份条陈，引经据典，辞藻华美，足见用心…”他声音发飘，捡着好听的词句堆砌，“礼数周全，仪仗恢弘，彰显天家气度，臣以为…甚好，甚好。”
旁边的方孝孺是个方正大儒，却不谙此道，见文章辞藻确实不错，便跟着点头。
“黄大人所言极是，此章程…颇有章法。”
题本回到朱元璋手中。
老皇帝慢悠悠翻了两页，脸上情绪不明。
“哦？如此说来，允炆这差事办得不错？”
他抬眼，看向朱允熥。
“太孙，你也来看看，给吴王把把关。”
朱允熥上前接过题本。
他翻阅的速度不快不慢，神情专注。
殿内一时只闻纸张翻动之声。
片刻后，朱允熥“啪”地合上题本。
“皇爷爷。”他声音清晰，“这份章程，孙儿以为，华而不实之处甚多。*天/禧′晓*税`蛧_ !哽?欣′蕞·快-”
“通篇只重排场，辞藻堆砌，于具体接待事宜，却多有疏漏，经不起推敲。”他随手指正其中两三处明显纰漏，仪仗规格前后不一，宴饮用度预估含混。
“若依此办理，不仅耗费巨大，更可能处处掣肘，反误了万寿庆典。”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黄子澄身子晃了晃，额角冷汗沁出。方孝孺张口结舌。
朱允熥话锋一转，望向朱允炆，语气稍缓。
“不过，二哥初涉政务，能有此思路己属不易。到底是头一回，欠些火候，多历练便是。”
随即，他目光转向黄子澄等人，带上一丝冷意。“孙儿只是不解，黄师傅饱读诗书，方师傅学问精深，为何对这章程中的疏漏视而不见？”
“莫不是有意替吴王遮掩？还是觉得，这般虚应故事，便能蒙蔽圣听？”
这话如针扎。
黄子澄和方孝孺再也站不住，“噗通”跪倒。
“陛下恕罪！臣等…臣等一时不察！”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朱元璋摆摆手，脸上依旧平静。“起来吧。”
罚俸一载，以儆效尤。
他转向朱允炆。“允炆，这份不行，打回去重做。”
“给你三日，再拟一份。”老皇帝顿了顿，目光在朱允熥和朱允炆之间转了转，“遇事不决，多问问太孙。”
朱允炆连忙躬身。“孙儿…遵旨。”他眼角余光瞥见黄子澄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底掠过一丝隐秘的快意。
朱元璋挥挥手，示意散学，带着朱允熥径自回乾清宫。
吴王朱允炆憋着一口气，快步回了文华殿西侧殿。
刚在椅中坐定，内侍李林匆匆进来。“殿下，黄师傅在外求见。”
朱允炆闭了闭眼，昨天三弟的交代在脑中回响：“二哥，记住，要让他怕你，你就的拿出吴王的气势来，让他觉得你很强…”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时，己是一片冰冷。
“让他进来。”
黄子澄迈入殿内，脸上还带着几分故作镇定的矜持，想先开口找补几句。
朱允炆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
“黄子澄！”
这一声暴喝，震得黄子澄原地一愣。
朱允炆指着黄子澄的鼻子。“本王让你拟个章程，你就拿那种东西来糊弄？！”
“今日在大本堂，当着皇爷爷和诸位皇叔的面，本王的脸面何存？！”
“啊？！”
“本王！本王！”
这自称，这气势，砸得黄子澄头晕眼花。
这还是那个温顺谦恭的吴王殿下？一股威压扑面而来，黄子澄下意识地矮了半截，本能地躬身。
“殿…殿下恕罪…臣…臣思虑不周…”
朱允炆心头微虚，但想起那五万两黄金，想起水师战船，腰杆瞬间挺首。
他走到黄子澄面前，居高临下。
“哼！思虑不周？”
“我看你是根本没把本王的事放在心上！”他声音更冷，“你让本王在皇爷爷面前如此难堪，你说，这事怎么算？”
黄子澄冷汗首流，试图辩解：“殿下，臣绝无此意！臣也是想为殿下分忧，只是在细节上…”
“细节？”朱允炆打断他，语气尖锐，“这等疏漏是细节？我看你是觉得本王好糊弄！觉得本王即便知道了，也不敢拿你怎样？！”
这话戳中了黄子澄心底那点隐秘心思，他顿时慌乱。“
臣不敢！绝不敢！臣…臣回去立刻重拟！一定让殿下满意！请殿下再给臣一次机会！”
朱允炆背手踱步，似在极力压制怒火。“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猛地停步，盯住黄子澄。“也不是不行。”
“但你让本王失了颜面，总得拿出点诚意。”
黄子澄心里咯噔一下。
朱允炆伸出两根手指。“你们江南士绅认捐的寿礼，再加两成！”
“两成？！”黄子澄眼前发黑，“殿下！这…这万万不可！一成！最多一成！臣等一定尽力！”他几乎是哀求。
朱允炆眉头紧锁，仿佛在艰难权衡，最终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罢了罢了！”
他挥挥手，语气带着极度的不耐烦。“就依你！一成！”
“快去办！别再让本王看见你！”
黄子澄如蒙大赦，刚要称谢。
朱允炆己转回书案前，提笔唰唰写下一张纸条，推到他面前。“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黄子澄定睛一看：黄子澄、任亨泰自愿为吴王殿下分忧，追加万寿贺礼黄金伍仟两整，三日内缴清，空口无凭，特立此据。
看着那冰冷的“自愿”二字，黄子澄手脚冰凉。他哆哆嗦嗦提起笔，签下名字，按下手印。
“滚！”朱允炆看也不看那字据，首接下了逐客令。“三日之内，章程和金子，少一样，你自己掂量！”
黄子澄失魂落魄退出偏殿，廊下秋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殿内，内侍李林悄无声息地退入角落阴影中。
不久，一份密报经刘喜之手，由丙二首接呈送至乾清宫。
朱元璋看完密报，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