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二立在朱元璋身侧,看着纸条化为灰烬,可脑海深处,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聂庆童在宫变前夜,对他说过的话:
“本座知道你是那老狗皇帝身边的一条好狗。”
“不过你放心,本座现在不会杀你。”
“你留在他身边,好好看着,看清楚他的真面目,看清楚这朱家王朝的虚伪。”
“到时候,你自己选。是继续做一条随时可能被烹杀的走狗,还是跟着本座,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
做一个人…还是做工具?
聂庆童的话语像毒蛇,悄无声息地盘踞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时不时吐出冰冷的信子。
丙二垂下眼帘,竭力将这些杂念驱散。
他现在是丙二,隐龙卫头领,陛下忠诚的卫士。
朱元璋转过身目光落在丙二身上,透着一丝赞许:“做得不错。咱这位太孙身边,总算也有了咱们的人盯着。”
丙二立刻躬身:“皆赖陛下运筹帷幄,奴婢不敢居功。”
他停顿一下,仿佛随口提起:“只是奴婢听闻,皇太孙殿下,似乎对指挥使赵思礼家的那位千金,颇为上心。”
朱元璋动作微滞。“哦,赵家那丫头?毛骧提过一嘴。”
老皇帝脸上浮现一丝近乎常人的表情,似笑非笑:“允熥年纪也不小了,有个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寻常事。”
丙二低头:“奴婢愚钝,只是想着,是否需要…安排些人手,在那位赵姑娘身边,以备不虞?”
朱元璋摆了摆手,显出疲惫与不耐:“这种小事,你自己看着办。^看\书¨君¢ ·已′发+布¢最¨芯~璋`劫?咱乏了,退下吧。”
“奴婢遵旨。”丙二无声后退,融入殿外黑暗。
殿内复归寂静。
朱元璋独自对着烛火,久久无言。
他长长叹了口气,在空旷大殿里回荡,带着萧索与孤寂。
监视亲孙,连他心仪的姑娘都不放过。
史书上那个晚年猜忌,逼死太子的汉武帝,自己己经有了他的影子。
老皇帝佝偻着身子,走向冰冷的龙椅,喃喃自语道:希望…咱不会走到那一步。
他低声自语,几不可闻。
次日,朱允炆怀揣誊抄好的题本,递到朱元璋御前案头。
朱元璋拿起翻看,比昨日看的仔细。
眉头渐渐舒展,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嗯,不错,不错。”
他合上题本,抬眼看向朱允炆:“这份章程,条理清晰,思虑周全,既顾及礼数,又不铺张浪费,比昨日那份强了不止一点半点。总算有那么点样子了。”
他将题本推向朱允熥:“太孙,你也看看,你二哥这份,是不是长进不少?”
朱允熥上前接过,目光扫过熟悉的字迹内容,心中了然。
他翻了几页,配合点头:“回皇爷爷,二哥这份章程确实用心。/山?芭·看^书\罔_ _埂′鑫~罪?全-各藩王行程、仪仗、食宿安排都考虑到了细处,且预算控制得当,孙儿以为可行。”
朱允炆听着弟弟的肯定,感受着皇爷爷赞许的目光,脸上泛起红光,腰杆挺首几分。
朱元璋呵呵笑了两声:“好,好!允炆啊,你能这么快拿出像样的章程,咱心甚慰,可见是用心去办了。”
老皇帝话语气温和:“允炆,你成长不少,能独当一面了。这样吧,朕今日给你一道旨意。”
朱允炆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躬身:“孙儿听皇爷爷吩咐。”
“你去看看你母妃吕氏吧。”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如投石入湖,“自打你父王离世,你也没见她吧?朕允你今日去安乐堂看她半个时辰。”
安乐堂?母妃?
朱允炆猛地抬头,满眼震惊与不敢置信。
巨大的惊喜伴随惶恐冲击着他,让他一时失语。
朱允熥站在一旁,也是一愣。
皇爷爷此举何意?试探?敲打?
二哥孝顺,对吕氏感情深厚。
若不让他去,刚缓和的兄弟关系怕是立刻崩裂。那五万多两黄金还等着呢。
一个念头闪过朱允熥的脑海:必须稳住二哥。
他上前一步,对朱元璋躬身:“皇爷爷,孙儿也有段时日未见吕氏了。既然二哥要去,不如让孙儿也一同前往,互相有个照应。”
朱允炆感激地看了朱允熥一眼。
朱元璋浑浊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摆手:“也好,你们兄弟俩一起去吧。”
他加重语气:“不过,探视归探视,诸王入京的差事是正经,万不可耽搁了!”
“孙臣明白!”两人齐声应诺。
安乐堂偏居皇城一隅,路径荒僻。
残破窗棂,剥落朱漆,墙角疯长的野草诉说着遗忘。
朱允炆脸色随脚步愈发沉重,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亲眼所见,压抑得他胸口发闷。
朱允熥走在身侧,面色如常。权力倾轧后的残局罢了。
绕过几处颓圮院落,终在一处相对整洁的小院前停下。
院门虚掩,隐约传来低低自语。
朱允炆心头一跳,抢先推开院门。
院中,一个穿着半旧宫装的妇人蹲在地上,用手指划拉泥土,口中念念有词。
头发散乱,眼神空洞,不见当年太子妃风韵。
“母亲!”朱允炆喉头哽咽,声音发颤,几步冲上前,重重跪倒。
吕氏被惊动,茫然抬头,浑浊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像看陌生人。
她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随即又被空洞覆盖。
“你是谁?”她歪着头,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和一丝诡异。
朱允炆心如刀绞,泪水夺眶:“母亲!我是允炆啊!您的儿子允炆!”
“允炆?”吕氏重复着,努力回想,又摇摇头,“我哪有儿子……咯咯咯……”
她突然尖笑起来,刺耳异常。
就在朱允炆悲痛欲绝时,吕氏眼神骤变,空洞被疯狂狠厉取代。
她猛地扑上,将朱允炆死死按倒,双手掐向他脖子,含混喊着:“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
变故突生!随行内侍惊慌上前拉扯。
朱允熥眉头紧锁,也上前抓住吕氏手腕。
混乱中,吕氏的手被强行掰开。
脱离朱允炆身体的瞬间,她指尖飞快地在他手心用力一塞,指甲甚至划破了他的皮肤!动作极快,藏在挣扎之下,几乎无人察觉。
吕氏被几个内侍架开,兀自挣扎,疯疯癫癫地笑着、哭着。
朱允炆瘫坐在地,脸上泪痕未干,脖颈留下几道红印。
朱允熥吩咐福安:“去传太医院御医,给吕氏瞧瞧。”
然后,他弯腰,伸手将朱允炆拉起:“二哥,我们该走了。”
朱允炆失魂落魄地被他拉着向外走,脚步虚浮。
走到院门口,他下意识回头,只看见吕氏被内侍按着,依旧痴傻笑着,阳光落在她身上,无比凄凉。
一行人默默离开安乐堂,压抑气氛不散。
朱允炆紧紧握着拳,无人注意。
回到寝殿,屏退左右,他才颤抖着摊开手掌。
一张被手汗浸湿、揉皱的小纸条静静躺在掌心,上面只有两个墨迹模糊的字。
朱允炆死死盯着那两个字。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