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凉透的茶水换过数次,无人饮茶。
殿门吱呀开启。
朱允炆负手踱入,目光掠过三人不安的脸庞。
他站定,清嗓:“心浮气躁,成何体统?”
“方才,考验尔等定力而己。”
“如此沉不住气,将来如何担当大任?”
三人皆是一怔,垂首不敢分辩。
这位吴王殿下怕不是在殿后睡着了刚醒?腹诽归腹诽,面上不敢显露。
朱允炆不再多言,心中暗自想到:三弟的嘱咐没错,对付这些老油条,气势不能输。
“行了,诸王进京事项,本王自有计较,尔等不必担忧。”
“各自回衙署准备。明日此时,再来此地。”
“届时自有章程示下。”他略一摆手。
三人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快步退出偏殿。
殿外廊下,张郎中压低声音:“王经历,李少卿,殿下这……”
王经历扯了扯嘴角,算是苦笑:“看着……不像胸有成竹。”
李少卿低语:“太孙殿下既说心中有数,我等照办便是。天塌下来,有太孙顶着。”三人交换眼神,匆匆散去。
殿内只剩朱允炆一人。他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方才那番姿态,着实不易。
他转身,唤来贴身太监李林。
“李林,传话,请黄师傅和任尚书即刻来见。”
李林微讶。黄子澄?礼部尚书任亨泰?刚打发走礼部郎中,又召尚书和太傅?他不敢多问,躬身:“奴婢遵命。”
李林转身去安排,按规矩先绕去刘喜处禀报。.五¢4.看?书/ ,庚?新/嶵¨哙_
刘喜听完,眼皮未抬:“殿下吩咐什么,便做什么去,莫耽搁。”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吴王见了谁,说了什么,一字一句,回来报给咱家。”
李林心头一凛:“奴婢明白。”
待李林走后,刘喜起身踱步。
与一名洒扫的小太监擦身而过时,一张极小的纸条无声滑入对方袖中。
小太监动作不停,转瞬消失在廊角。
刘喜这才缓缓摩挲着手指,嘴角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另一边,黄子澄府邸。
礼部张郎中添油加醋的汇报,更让黄子澄与任亨泰坚信朱允炆不过是死鸭子嘴硬。
接到召见传话,黄子澄猛地挺首腰背,眼中精光一闪。
来了!他整整衣袖,感受着袖袋里那份详尽的接待条陈。
这份题本,正是为此刻备下。
吴王,终究要求助他们。
他与任亨泰对视,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
二人不敢怠慢,疾步赶往文华殿。
不多时,两人抵达文华殿侧殿外。
黄子澄左右张望,压低声音:“任大人,快走,莫要让人看见。”
任亨泰点头,二人略弯着腰,进了殿门。
廊柱后的阴影里,一名扫地小太监眼角余光瞥见他们滑稽的动作,撇了撇嘴,继续低头。
殿内光线稍暗。
朱允炆正伏案疾书,眉头紧锁。
黄子澄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散了。
果然是黔驴技穷。
他摆出严师姿态,重重咳嗽一声,迈步走向书案前。′比`奇′中¢文?徃_ ·已.发*布·嶵′新¨漳^节_
任亨泰含笑跟进。
朱允炆仿佛被惊动,抬头,略显慌乱地伸手,用一张白纸盖住刚写的文字。
匆忙间,纸张边缘露出一行字:“……秦晋燕诸王仪仗,当依……”字迹潦草,似斟酌良久却难以为继。
黄子澄看得分明,愈发笃定。
他给了任亨泰一个“尽在掌握”的眼色。
任亨泰会意颔首。
黄子澄走到案前,不等朱允炆开口,先发问,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关怀:“允炆,召我与任尚书前来,所为何事?”
朱允炆望着黄子澄那理所当然的师长派头,心底一丝冷意划过。
想起三弟密报中此人如何算计自己,那点残存的师生情谊与愧疚荡然无存。
你们不仁,休怪我不义。
他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局促,站起身,恭敬地朝黄子澄行弟子礼:“师傅。”
声音带着涩然:“弟子奉皇爷爷旨意,督办诸王入京贺寿接待事宜。”
“本该早日拿出章程,奈何……弟子愚钝,思虑不周,至今仍无头绪。”
“眼看日期将近,心中惶恐,还望师傅与任尚书不吝赐教,指点迷津。”这番姿态,将一个能力不足的年轻人演得活灵活现。
黄子澄听得受用,面上却故作沉吟,与任亨泰交换眼神:看,不出所料。
任亨泰上前一步,摆出忠臣的关切:“吴王殿下不必忧心。”
“为臣者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我与黄大人,今日正是为此而来。”他话锋微转,意有所指地环视一圈,压低声音,“殿下,这满朝文武,谁是真心为您,谁又盼着您出错,您可要看清。”
“您瞧太孙殿下,刚册立便如此……唉,他可曾体谅您这位二哥的难处?”
“接待诸王乃繁琐重任,他身为太孙,却推给殿下您……”字字句句,皆在挑拨。
黄子澄轻咳一声,打断任亨泰,从袖中取出一份装订齐整的绢布封面题本,递向朱允炆:“允炆,为师与任尚书知你初涉政务,难免生疏。”
“这份条陈,是我二人苦思几夜,为你筹划的接待章程。”
“你且细看,若有不明,再来问我。”
朱允炆连忙双手接过,认真翻阅。
洋洋洒洒,辞藻华丽,引经据典,排场宏大。
但细看之下,诸多环节空泛,缺乏具体执行步骤与预案。
与袖中三弟那份条理分明、事无巨细的计划相比,这份不过是花架子。
他面上却露出茅塞顿开的神色:“师傅高见!任尚书费心!这份条陈真是……真是……”
他似乎找不到词形容,抓了抓头,“只是……如此周全宏大的章程,若要尽善尽美地执行,弟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抬起头,目光诚恳:“弟子斗胆,想请师傅与任尚书,能否向弟子举荐几位精通礼仪、处事稳妥的得力干员?”
“否则,纵有良策美意,若执行不力,岂非纸上谈兵,更辜负了您二位的心血?”
这话让黄子澄和任亨泰对视一眼,皆有些犹豫。
条陈是虚的,人手却是实的,尤其他们江南一系的人,是根基。
陛下几次清洗,江南官员凋零,剩下的都是隐匿蛰伏之辈。
若给了朱允炆,万一……
黄子澄捻须沉吟。
任亨泰面露难色:“殿下,非我等不愿,只是人选事关重大,需得慎之又慎。”
朱允炆面色更急:“师傅!任尚书!”
“诸位皇叔不日抵京,事务千头万绪!”
“若无可靠之人从中调度,只怕处处掣肘,届时出了纰漏,丢的是朝廷脸面,损的是皇爷爷威严!”
“弟子年轻,担不起此责啊!”他将压力巧妙推回。
黄子澄与任亨泰再次交换眼神。
吴王所言不无道理,若事情办砸,他们也难辞其咎。
更关键的是,此时若不助力,将来如何借吴王行事?
权衡利弊,黄子澄心下一横:“也罢!”他走到案前,示意任亨泰取笔墨。
任亨泰稍一犹豫,还是磨墨铺纸。
黄子澄提笔,飞快写下十数个名字,皆是六部、京城大小衙门他们信得过的官员。
写毕,他将名单递给朱允炆,眼神锐利地盯住他:“允炆,此名单关系重大,务必收好,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用人需识人,你可有把握驾驭?”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尤其是太孙那边,万万不可走漏风声!”
任亨泰附和:“是啊殿下,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
朱允炆双手接过名单,如获至宝,连连点头:“师傅放心!任尚书放心!弟子省得!绝不外泄!”
他小心将名单收入袖中,紧挨着三弟那份题本。
指尖微微用力,仿佛握住了胜券。
成了!三弟交代的任务,完成一半!
他心绪翻涌,脸上依旧是感激与恰到好处的忧虑。
“多谢师傅和任尚书鼎力相助!”他顿了顿,搓着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光有这份名单还不够。”
朱允炆抬头,脸上感激己变为一种审视:“弟子想请二位,再帮个‘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