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且月想过,自己选择亲手撕碎假象,走到血淋淋的真相面前,会是什么样子。
她要问父母为何丢弃她,要把几年的苦痛都倾诉嘶喊。
更要紧紧抱着他们,感受世间久违的亲情。
但真正到了这一天,她只是怔着,半步走不出,半句开不了口。
苏大人那张烟熏火燎的脸,像让她也闻到了那场大火的硝烟味。
被呛的眼圈发红,落下泪来。
可她明明不想哭的
“你是……”
沧桑嘶哑的声音响起,苏大人的话将祝且月拉回现实。
“这是京城来的摄政王妃,想要同您了解江南流寇的事情。”
侍卫见状不对,忙在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苏明州这才心领神会,将他们往木屋里面请。
“我这屋子简陋,还希望摄政王妃不要嫌弃。”
他的两眼已经十分浑浊,显然没有认出祝且月。
而祝且月看着这抹背影,不由得恍惚。
睫毛沾着细碎冰晶,她强自定下心神,轻轻抹了泪。
“王妃可是舟车劳顿,不适应此地?”
苏明州一回过头,就看见祝且月眼中噙着泪水,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可看着这双眼睛,莫名觉得熟悉。
久违的记忆浪潮般涌来,他轻笑了一声,自嘲的摇了摇头。
“若是我的女儿没有走丢,只怕现在也同摄政王妃一样的年纪了。”
“只可惜当年我过于自负,总以为凭借我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力挽狂澜,没想到人心这般险恶。”
“不是你的错。”
祝且月几乎鼻头一酸,黯然的摇着头,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作一声呢喃。
“不是苏大人不,不是父亲你的错。”
她缓缓对着苏大人摊开手,里面躺着半块玉佩。
老人的瞳孔忍不住放大,昏了几年的眼睛竟然显现出一丝清明。
不敢相信的看着祝且月,嚅嗫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是……”
苏明州颤抖着,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那块玉佩,像是抚摸着孩童的襁褓。
那样的慈爱,那样的怜惜,又是那样的悲伤。
祝且月看见老人左腕那道蜈蚣状的烧伤,竟然与她颈间暗疤走向完全相同,当年火场热浪烙下的印记竟成了血脉佐证。
“这玉佩……你是宁儿。”
老人指尖悬在玉佩上方颤抖,炭化的指甲与玉中血丝相映。
眼前的王妃,难道就是他的宝贝女儿,苏宁?!
她活下来了?她活下来了!
“那夜火舌卷上房梁时,我拼命掰开暗格……”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混着火星的旧事从肺腑里呛出。
只是下一秒,祝且月的指尖就抚过父亲脸上沟壑,触到滚烫的泪,打断了老人愧疚的话。
“那火烧上来的时候会不会很疼?”
她本想用宽慰的语气安抚这受伤的老父,但手下粗粝触感传来,不自觉带上三分哽咽。
“见到你现在还平安,一切都值得。宁儿,这些年你可有吃苦头?是爹对不住你……”
苏明州几乎要泣不成声。
祝且月咬着唇,将眼泪生生憋回去,眼眶通红。
一路颠沛过来的苦楚,终于在这一刻都值得的了。
两人相视无言,却胜似说了千言万语。
侍卫识趣的往外面退,屋子里现在只剩下祝且月和苏明州二人。
“娘呢?”
祝且月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其实早在她踏入这间屋子的时候,就知道了结局。
果然就见老人摇了摇头,眼眸再度泛起苦涩。
心情不由得也沉重几分。
“对不起爹,我本应该早些找到你的。只是我对于你们的记忆只剩下那一场大火……只知道迷迷糊糊之中被人救了出来,除了这一块玉佩,我再无半点关于你们的痕迹。”
苏明州摇了摇头,粗糙苍白的手想要抚摸上祝且月的脸,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泪水似乎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也不枉费你娘拼死将你托付出去。刚才听侍卫说你已经成了摄政王妃……没想到爹错过了你太多太多,竟连你的姻缘大事都毫不知情。”
说完这句,又是忍不住的落泪。
“看见你现在平安幸福,爹也放心下来了。待来日有机会,再好好帮你把把关那小子,看他配不配得上我们宁儿。”
祝且月听着男人的话,破涕而笑。
想到祁盛羽,更是心间一暖。
可再望向老人脸上狰狞的疤,祝且月还是忍不住的揪心。
“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那年苏府会突然燃起一把大火?这些事情和江南流寇有没有关系?”
听见祝且月的询问,男人无奈的叹息一句。
这才对着祝且月娓娓道来。
那年苏明州治理江南做县令的时候,正是流寇大行其道之时。
他们想要和苏明州通气,互给好处,在江南捞同一碗油水。
苏明州不愿妥协,反手将其赶了出去。
没想到那些峰族人狡猾,竟然用了一记长生不老丸赢得了皇帝的青睐。
“若不是我一意孤行,若是当年妥协让步,你娘也不会……”
“但再来一次,您依旧会那样做,不是吗?”
苏明州望着祝且月明亮的眼睛,点了点头。
“这些年我一直在愧疚,我自诩问心无愧,却也不敢去找寻你的踪迹,甚至连你娘亲的坟墓都不敢去看,只怕她会对我托梦,指责我当年为何不为了妻儿着想。”
苏明州说着,不由得掩面痛哭起来。
祝且月心中满是不忍,握着父亲的双手安抚。
苏明州做的这些事情,都是为国为民。
如果换成她,大概也会这么做。
“我从未那么想,娘亲也定然不会责怪你,明白你的苦衷。”
祝且月抽出衣袖中的帕子,帮着苏明州擦干脸上的泪痕。
这才发现那脸上的伤疤一路蔓延到眼皮,一只眼睛已经空荡荡的,格外渗人。
“爹,你这只眼睛……”
“已经看不见了。原本以为这条命也捡不回来,没想到居然受神医的眷顾,这才苟活至今。只是江南再也回不去,只能在这岭南一角蜗居。”
苏明州满脸的感慨,望着女儿笑了笑。
“不必担心爹,这伤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早就没有什么感觉了。反而是你,这么一路从江南到这边来,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祝且月摇了摇头,那些差点丢命的事情,没必要再说给老人听。
叫他平白无故,徒添担心。
可思及此,她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冰冷。
一切的一切,都由那个远在京城,高枕无忧的帝王而起。
若不是他为了一己私欲,答应同峰族人合作,她的家乡也不会受此重创。
国家不会凋敝,朝廷不会奸佞当道。
她的家更不会这样支离破碎。
滔天的恨意席卷肺腔,祝且月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而深远。
“爹,你放心,我不会让苏家蒙冤,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苏明州却握着祝且月叹气,对着她摇了摇头。
或许他的报复,已经在时间长河中消失殆尽。
可祝且月看着他脸上的烧伤,像块燃了二十年的火炭。
她忽然惊觉这温度与皇帝纵火苏府那夜相同,只不过彼时是绝望,此刻是淬火重生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