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有点懵,既然她猜对了,那他冷笑什么?
她心念微动,是了,对方先前说“我们主子会见你”,现下又自认是主子,前后有意变换了身份,大约就是不想被认出。
可她偏偏直接戳破,难怪对方心中不悦。
于是,阿芙略过这个尴尬事,生硬地换了话题:“这些菜肴看着不错,你要坐下一起吃一点吗?”
“不了,你自己吃吧。我等会儿再过来。”卫三公子有些嫌弃的样子,瞥一眼那盘被她试过毒的菜肴,转身离去,并掩上了门。
阿芙重新坐下,一时间也没了再试毒的心思。
她盯着桌上菜肴瞧了一会儿,迟迟没有下筷。
“笃笃笃”三记敲门声响起。
阿芙精神一震:“进来。”
一个干练女子推门而入,板着脸奉上一双精致的银筷,硬邦邦道:“公主,这是我家公子命我送过来的。”
“银筷?”阿芙神色复杂,还真把银筷送过来了。
“是的。”女子停顿一下,神情凛然,“请公主放心,要取公主性命,我们有数十种方法,用不着浪费毒.药。”
阿芙顿觉尴尬。
这些日子,都是这三个干练女子为她送饭送水,她虽不知她们名姓,但彼此间维持着表面和谐。
骤然扯掉遮羞布,着实有些难堪。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谨慎惯了。”阿芙一本正经地胡诌,诚恳极了,“在宫里你知道吧?大家都这样,每次用膳前都要试试有没有毒。我多年习惯养成,一时半会儿没改过来,让你们见笑了。”
女子半信半疑,悻悻地道:“那你们宫里人活得可真够累的。”
阿芙点头,越发真诚:“是啊,是啊,是很累的。”
女子撇了撇嘴,轻哼一声,撤走竹筷,转身出门。
阿芙握着精致的银筷,心中戒备稍稍放下一些的同时,又隐有担忧。
一顿饭吃得她不辨滋味。
饭后,女子进来收拾残局,阿芙则走出了房间。
今日虽有太阳,但依然称不上暖和。
阿芙一出门,就看到负手站在院中的那道青色身影。
方才卫三公子穿的就是这样的衣裳。
果然,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对方转身,银白色的面具下发出清冽的声音:“公主。”
赫然正是卫三公子。
“卫三公子。”阿芙冲其颔首致意,客客气气,“公子把我请到此处,也有好几天了,我还不知道公子请我到此所为何事呢。”
“嗯?”卫三公子笑了一下,“公主聪慧,既能猜出我的身份,想必也能猜出我的目的。”
不知道是不是阿芙的错觉,感觉他说话的语调有些奇怪,像是在阴阳怪气。
“我身无长物,唯一特殊的是和亲公主的身份,公子是不想我去和亲?”阿芙忖度着问。
卫三公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悠悠道:“朝廷要与蛮国联姻,邀蛮国出兵,两方夹击,共同对付西南义军,依公主之见,义军得知此事,该不该出手阻止?”
阿芙默然,易地而处,那自然是要想尽办法破坏和亲的。所以呢?是会一直关着她、还是过段时日直接把她给杀掉?
略一思忖,阿芙小声道:“把我抓过来,没什么用吧?我不见了,朝廷如果坚持和亲,可能会再派一个公主过去。难道你们要把下一个公主也抓走吗?”
“公主不妨猜一猜,前几日卫某突然离开,是做什么去了?”卫三公子语速极缓,话语中隐约带着几分笑意。
阿芙一怔,顺口问:“你做什么去了?”
“我去了一趟蛮国,做了一点小事,使得蛮国国主无暇他顾,只能放弃出兵相助大盛。”卫三公子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
“啊?”阿芙双目圆睁,心想,小事?什么样的小事?应该是大事才对吧。
直觉告诉她,这位卫三公子身份不一般,他在叛军中应担任要职。
定了定神,阿芙轻声试探:“那,是不是和亲之事要作罢了?”
“和亲之事作罢,公主很遗憾?”卫三公子不答反问,语气古怪。
阿芙心头一跳,矢口否认:“没有没有,这个真没有。”
不用和亲对她而言或许是好事,她只是怕后果她承担不起。
当着这位卫三公子的面,阿芙态度坚决:“不遗憾,一点都不遗憾。正常人谁愿意嫁到蛮国去啊?”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做出决定:附和对方的话,别惹恼对方。反正对方的最终目的已经达到,她这个和亲公主无关紧要。是生是死,端看对方的想法。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阿芙干脆借用二皇子的言论:“我听人说,那个蛮国国主,都是快三十岁的老头子了,是个丧偶的鳏夫,我还不满十五岁,嫁给他我多亏啊。我连蛮语都没学会呢……”
对方戴着面具,实在看不清表情,阿芙不知道他的反应,又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我答应和亲都是被逼的。整个皇宫里,就我最不讨陛下欢心,所以才被扔去和亲。”
“是么?”卫三公子语速极缓,话里听不出喜怒。
阿芙点一点头:“是啊,陛下有那么多女儿,偏偏选我去。除了厌恶我,还能有什么原因?”
初时她只是想表明自己的不易,后来说到那句“还能有什么原因”时,心内忽的一阵酸涩。
定一定神,驱走这不合时宜的杂念,阿芙小心翼翼地问:“所以,和亲不成,卫三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我?”
对方目光扫过她,凉凉地问:“公主想如何?”
阿芙一怔,她想怎么样?什么意思?难道这能由她自己做主?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请公主先暂居于此,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说吧。”卫三公子拂了她一眼,施施然离去。
“诶……”阿芙双目圆睁,心下一喜,下意识追了上去,“所以能由我自己做主是吗?”
卫三公子人已走远,冷冷的声音遥遥传回:“想得美。”
阿芙:“……”
不能就不能呗,故意逗她一下是什么意思?害她白欢喜一场。
卫三公子离开小院,向东行了数十步,走进一个书房。
四下无人,他缓缓取下覆在脸上的银白面具,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容。
他有些不耐烦地将面具轻掷在桌上,掀开左肩衣裳看了一下,包扎伤口的白色麻布正在向外隐隐渗血。
果然,一路骑马疾行不曾留意,伤口裂开了。
卫三公子干脆重新上药。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另有一个明显稚嫩的声音,“公子!”
卫三公子将伤处裹好,略微提高了声音:“进来吧。”
话音落地,房门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蹦跶着进来。
“咦,什么气味?”他大力吸了吸鼻子,视线一转,“公子受伤了?”
“小伤而已,不妨事。”卫三公子说话之际,已重新整理好了衣衫,“有消息了?”
少年满脸喜色:“对,蛮国那边传来消息,蛮国国君不和朝廷联姻了,也不出兵了,连派去接和亲公主的人都连夜召回了。”
“嗯。”卫三公子点头,眸中漾起笑意,“很好。”
不枉他辛苦这一遭。
少年转了转眼珠,好奇地问:“公子,后院那位公主怎么办?”
此前得知朝廷要和蛮国联姻,联手对抗义军,有人建议直接杀死公主,毁掉和亲。公子却坚称安远公主无辜,且与他有旧,劫走即可,不必伤其性命,甚至亲自带人前去将公主接至此地。
想来两人关系匪浅。
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卫三公子脸色微沉,好一会儿才道:“先晾着,过几日再说。”
“哦。”少年觑着他的神色,又问,“公子没再去见那位公主?”
是不高兴公主没认出他吗?连自己是赶尸人这种谎言都能说得出口。
卫三公子勉强“嗯”了一声,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没事的话,你先回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好嘞。”少年拱一拱手,蹦跶着离去。
卫三公子并未立刻休息,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出神。
安远公主失踪后,孙放将军的奏章几乎一天一封。
全是禀报寻找公主的进度,但是一连数日均无进展。
皇帝的头疼更严重了。
他年轻时还没这样的毛病,是先太子亡故后才新添的。
皇帝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安神的汤药和安神香联用,才能勉强入睡。
与众大臣商议了几日,皇帝决定做两手准备,寻找安远公主的同时,再从后宫挑选一位公主。
这消息一出,四公主和五公主均胆战心惊。
如今已经不仅仅是和亲的事了,说不定在途中会被叛军劫杀的。
谁知道现在六公主是活着还是死了?
“陛下,急报!”
皇帝精神一震:“宣!”
得知是从西南而来,皇帝直接问:“是安远公主找到了?”
侍者不敢回答,默默呈上了加急奏章。
打开一看,皇帝面色一沉,浑身血液上涌,脸上赤红一片。
一旁的周让见陛下神情不对,连忙问:“陛下,出了何事?”
难道是叛军丧心病狂,直接杀死了和亲公主?现在发现尸体了?
“你自己看吧。”皇帝捏了捏眉心,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周让心里一咯噔,接过细看。
安远公主还没找到,但是蛮国那边出事了。
蛮国内部似乎出了什么变故,国君纠集兵力,专心处理内政。不但单方面取消了和大盛的协定,居然连派去迎亲的人都被紧急撤回了。
“难道蛮国知道了公主失踪一事?”
“不会吧?公主失踪的第三天,蛮国就撤走了迎亲队伍,消息不可能传那么快。”
朝臣们争论不止,皇帝缓缓阖上眼睛。
没多久,蛮国递来了新的国书。
是由蛮国国君亲手所写,他在国书中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声称目前无力帮助大盛,自然也不敢求娶大盛的公主。还询问可否再过一两年,蛮国政局平稳了,再行联姻之事。
皇帝看罢,眉心突突直跳:“再过一两年,哈,再过一两年……”
西南叛军势力猖獗,且发展越来越快,再过一两年,不知又占据多少领土。
届时即便真有蛮国相助,就一定能很快平叛吗?
“陛下,和亲不成,那为今之计只有集朝廷兵力,来对抗西南叛军了。不如再广招兵丁?”有朝臣建议。
当即有人出言反对:“不可,陛下,去岁到今年,朝廷已经两次征兵。再广招兵士,只怕会招致民怨。”
“民怨可以之后再进行安抚,当务之急是尽快剿灭叛军,不能任其再坐大。”
又有人提议:“陛下,如今边疆平稳,不如从边疆抽调一些兵力?”
“万万不可!边疆是朝廷门户,岂可轻易撤人?”
“不如令各地发檄文征兵,共同抗击叛军?”
“大人莫非忘了先前各方割据之祸?”
众人争论不休,皇帝听得越发头疼。
过了许久,皇帝才一锤定音:“继续征兵吧。”
现在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既然和亲之事不成,皇帝也不想再浪费人手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因此,皇帝又道:“传令,让孙放直接带亲兵去西南战场,戴罪立功。至于和亲队伍的其他人,原路返京,听候发落。退朝!”
一旁被迫听政的二皇子神色倏地一变。他并未随着人流离去,而是大步追上皇帝。
“父皇,父皇!”
一直追至内殿,皇帝才停下脚步,神色不耐:“何事?”
二皇子施了一礼,问道:“父皇下令,命孙将军去抗敌,让其他人原路返回。那阿,那安远公主呢?不找了吗?”
“睿儿……”皇帝满脸疲惫之色,眸间隐显失望,“你特意叫住朕,就为了这件事?”
“父皇,阿芙被人劫走,下落不明,难道咱们不管她了吗?”二皇子语气焦急,声音里不自觉带上哭腔。
皇帝看着儿子,越发失望:“你听政这么久,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般感情用事。没听说吗?找了好几天了没有线索。”
二皇子眼眶一红,也不反驳,只固执地问:“所以不找了吗?任她自生自灭是吗?”
“放肆!”皇帝语气沉沉,明显不悦,“如今政局不稳,你身为皇子,为什么要继续花心思在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上?”
一个美貌少女,落入不明人士手中好几日,清白、性命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再大张旗鼓地找,有必要吗?
“怎么会无关紧要?阿芙是你的亲生女儿,是朝廷派去的和亲公主。所以不和亲了,就可以不管她的生死了?”二皇子提高了声音。
“那你就当她已经去和亲了吧。”皇帝头疼得厉害,没心情再理会儿子,拂袖离去。
二皇子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突然双手掩面,指间隐有水渍。
他心里只余下一个念头:长大真的一点都不好,小时候没心没肺多快乐啊。
尽管父皇已决定放弃寻找六公主,但萧廷睿自己不肯就这样算了。
他还记得阿芙离京那日,掀开车帘红着眼睛冲他笑。
明明两人也没多深的姐弟情意,可二皇子仍固执地认为,自己至少得努力一下。不然他会一辈子寝食难安。
他不是个优秀的皇子,但他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想法,就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于是,二皇子再次召集亲信,认真说道:“我想去湘州找六公主。”
“殿下三思。”赵焱第一个阻止,“三公主在湘州失踪,说明湘州也不太平。殿下千金之躯,怎可轻易涉险?”
“是啊,万一殿下被俘,岂不让叛军又多了一个威胁朝廷的筹码?”陆寅附和。
二皇子抓了抓头发:“那你们说怎么办?不管她了吗?”
其实他也知道,他亲自去湘州不合实际。不说别的,母亲苏宝林那一关,他就过不了。但是这一两年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接连失去好几个亲人,不想再弄丢一个阿芙。
贵妃娘娘和三姐姐先后去世,阿芙无依无靠。他承诺过,会照拂她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一直沉默的张颂忽然施礼:“殿下,让张颂去吧。”
“你?”二皇子愣了愣,有点别扭。
张颂微微一笑:“对,张颂认得公主,身手不差,家里也有一些武艺高强的护院,只是还需要殿下再拨一些好手相助。”
“这个好说。”二皇子挠了挠头,欲言又止,“可是……”
不等二皇子说完,张颂便郑重表示:“张颂定不负二皇子所托。”
二皇子沉默一会儿:“好,我信你。”
张颂告辞离去后,二皇子“啊呀”一声,后知后觉想到一件事:“宫中盛传,说贤妃娘娘薨逝前,父皇把二姐姐指给了张颂,是真的还是假的?”
赵焱摇头,表示不知。
陆寅则沉吟道:“听说过这么一回事,不过似乎没有正式下旨。”
二皇子叹一口气,没再说话。
一件两件的,都什么事啊?
阳光洒在院子里,暖洋洋的。
阿芙干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中晒暖。
自从上次那位卫三公子走后,阿芙已有五日没见到他人影。每次问到干练女子,对方总回答说公子不在,有事外出了。
这几天阿芙思前想后,仍想不明白对方到底想怎么安置她。
不对劲儿,里里外外透着不对劲儿。将心比心,假如她是叛军,绝不可能这样对待敌方的公主。除非准备好好利用,可是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可给人利用的?
幽幽叹一口气,阿芙自怀中取出一个瓷哨。
——这是她离京前,张颂赠给她的及笄礼。
那天在马车里被劫走时,阿芙身上别无他物,只有这个瓷哨。如今闲来无事,少不得琢磨琢磨。
用帕子擦干净,试探着放到唇边,阿芙用力一吹,哨子顿时发出响亮的声音。
才吹得两三声,院子的房顶上便骤然多出一个人。
那人年纪甚轻,瞧着才十五六岁的模样,皮肤微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喂,你在做什么?”说话间,他直接从房顶上一跃而下。
阿芙双目圆睁:好厉害的功夫。
而且这少年的声音熟悉,不是那天劫持她的人之一吗?
少年落地之后,几步蹿至她跟前,又问了一遍:“你方才在干什么?”
阿芙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瓷哨,老实回答:“我在吹哨子啊。”
“哨子?你自己做的?”
“不是,这是别人送的。”阿芙擡眸,轻声询问,“阁下怎么称呼?”
不知能否从这少年口中打听出点什么。
少年拇指指一指自己:“问我么?我叫卫劭。”
阿芙微讶:“你也姓卫?”
“对啊。”
“那位卫三公子是你的哥哥?”阿芙有心想问问,对方到底什么意思。
卫邵摇头,脱口而出:“不是,他是我家公子。”
“哦。”阿芙点头,表示了解,心想,这人约莫是被赐姓卫的,那必是极得主家信赖之人。
“这个哨子以后不要再吹了,太吵了。而且,你一吹,大家都以为出事了。”卫邵看着阿芙,试探着问,“公主,你认得我家公子吗?”
阿芙摇头:“不认得。”
她对政事了解不多,只听说过西南叛军,叛军中究竟有什么人物,她不太清楚。至于卫三公子,在此之前,她更是闻所未闻。
卫邵咳嗽一声,挤了挤眼睛:“那你有没有觉得他很眼……?”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个清冽的声音打断:“卫邵!”
那个叫卫邵的少年立刻噤声,还吐了吐舌头。
卫三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顶,他仍戴着那个银白面具,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语气不悦:“卫邵,你现在很闲是不是?”
“没没没,我忙得很,我是听到哨声才来看看怎么回事。”
“看完了?”
“看完了看完了,这就撤。”卫邵冲他抱拳行礼,随后几个纵跃,消失在阿芙眼前。
阿芙看得瞠目结舌,再一次羡慕对方轻功的高明。
她要是有这样的身手,还能被困在这里?
卫三公子并未跟着离开,而是从房顶一跃而下,行至阿芙跟前。
阿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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