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
叛军并未立刻攻城,而是修书一封要皇帝退位,保全百姓。
看到书信的那一瞬,皇帝全身血液上涌,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苏醒后,皇帝召来心腹大臣,愤愤地道:“不能退位,不能降。朕拼搏半生,不能成空。”
周让在一旁沉默不语。
大势已去,在他看来,还不如投降。
皇帝指一指周让:“你去城墙上督战,朕所信得过的,只有你了。”
周让压下心头诸多想法,点头称是,领命而去。
“父皇!”二皇子匆匆赶来。
他知道京城危险,父皇既然不投降,那他也做好与京都共存亡的准备。
皇帝摆一摆手:“你先过来,帮朕读奏章。”
“是!”
京城被困已有数日。
叛军不急着攻城。
周让却着急,城内粮草有限,且援军不知道还会不会来。
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叛军的旗帜,周让有些恍惚。
不止是他,守城的将士也有和他一样心神恍惚的。
只因这叛军打的是复兴前朝的旗号,叛军首领还号称是前朝皇嗣。
周让肯定是不信的,历来起义者都要打个旗号,可前朝哪还有皇嗣?
前朝国破时,末帝不过才二十来岁,膝下只有一子,验明正身后,就被当场诛杀。倒是有个遗腹女,被大盛皇帝封作永安公主,已在近五年前亡故。
只怕是哪个沾亲带故的来冒充。
“大人!”
周让定一定神:“何事?”
“叛,叛军攻城了!”
周让一惊,果见叛军已到城下。
“放箭!死守!不能让他们进来!”
叛军攻城一会儿,没见多少伤亡就退下。
守城的士兵刚松一口气,第二轮的进攻便又开始了。
仍同上次一样,不多时便退下。
如此几次后,守城兵士精疲力尽。
下一轮的进攻又开始了。
天色渐黑,众人又累又饿。
“大人!叛军射过来一封信。”
周让精神一震:“呈上来!”
“是!”
光线黯淡,有人举起了灯。
周让一看字迹,脸色就变了。
“大人,怎么了?”
“无事。”周让摆一摆手,心脏砰砰直跳。
这字迹,他决不会认错。记得苏贵妃薨逝那一年,他曾收到过一封匿名信件,信中提到他独生爱女之死,字字锥心。他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几乎将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里。
原来那封信竟然是叛军送来的吗?
盛夏极热,可周让背上竟渗出了一层冷汗。
今日这封信平平无奇,是劝他开城门投降的,但信里却毫无缘由地提到前太子夫妇。
周让何尝不知,这是暗示,也是威胁。
如果让萧宬知道这件事,那萧宬肯定不会留他性命。不过也说不准,这种时候,萧宬自身难保,哪还能管得到他呢?
这么一想,周让心里轻松许多。
“大人!敌军攻势猛烈。”士兵满脸鲜血禀报。
“继续守着!”周让随口吩咐。
敌军猛攻一个多时辰后,守城士兵死伤无数,已有叛军攀上了城楼。
眼见大势已去,周让沉声道:“开城门吧!”
“大人!”有将士反对。
“开城门吧!不再强守,或许能保住这满城百姓。”周让叹一口气,幽幽地道,“天下姓萧也好,姓姬也罢,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罢了罢了。多想想你们家中父母妻儿,想来他们也不在意天下姓谁。”
此言一出,不少人哽咽了。
“开城门!”
伴随着这悠长宏亮的声音,京城的城门被打开。
距离上一次被人里应外合攻入京城,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叛军入城的消息传入宫中,皇帝心头火起,直接呕出一口血来。
“父皇!”二皇子声音染上了哭腔。
“没事!”皇帝擦拭掉唇角的血渍,“周让匹夫,安敢负我?”
二皇子心里乱糟糟的,心知大难即将来临,反倒平静不少:“不知父皇有何打算?”
不等皇帝回答,他就建议:“宫中还有一些守卫,不如我们拼死一搏,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皇帝笑了,京城都沦陷了,还哪里来的胜负未可知?
从一个庶出的世家子弟,到坐拥天下,再到失去一切。
皇帝自诩经历不少,什么大世面都见过。他比儿子要冷静得多。
“睿儿,朕有件事托付你去做。”
“父皇请吩咐。”
“拿上这个令牌,去城北仁义坊请一位尉迟先生。他有退敌妙计。”皇帝取出一块令牌,交给儿子。
二皇子不解:“这位尉迟先生是谁,既然他有退敌妙计,何不及早请他?”
“他这人脾气怪得很,不到危急关头,不肯出手。你去见了他,就知道了。”皇帝勉强笑笑,“情况紧急,你快些去吧。多带几个心腹侍卫,外面乱得很。”
二皇子迟疑了一下,抓起令牌,匆忙离去。
一旁的太监一脸期冀地问:“陛下,那位尉迟先生真有退敌之法吗?”
皇帝“哈”地笑了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尉迟先生?”
他只是想尽量保下自己的血脉罢了。
长子在四年前亡故,一向体弱的三皇子又在去年夭折。他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不想折在这里。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前朝能复国,他萧家子孙后代,未必不能。
太监目瞪口呆。
很快,又有人来报,叛军包围了皇宫。
“来人,传朕旨意,把各宫女眷都叫过来。”皇帝打起精神,神色平静。
太监轻声问:“陛下是说娘娘和公主们吗?”
“当然。”皇帝笑了,神色古怪。
阿芙心脏砰砰直跳,格外不安。
从叛军逼近京城,或者说陛下御驾亲征惨遭失败起,她就知道大盛不行了。亡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无数次想过,最好在亡国前嫁出去或者逃出去,可惜没能成功。
皇帝借口二公主还在守孝,婚。
但阿芙总觉得,亲爹是想留着女儿们和亲,以便寻求外族支援。不过一直没机会罢了。
——没办法,阿芙总是习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几年里,她将心神转移到学武上,努力强身健体,以期关键时刻保命。
京城乱起来后,阿芙想带着崔颖和兴德偷偷溜走。然而皇帝见人心浮动,下令就地斩杀偷跑者。
得知此事,阿芙不敢造次,只能静待时机,同时和侍卫搞好关系。
——她从未想过要与大盛共存亡。她已经为大盛牺牲过一次了,足够了。
“公主!”一声急促的声音传来。
是阿芙派去打探消息的邹澎。
他是二皇子的暗卫,也经常在她这儿当差。
“叛军进城了。”邹澎神色严肃,“陛下派二殿下去城北找一位尉迟先生。二殿下刚一出宫,叛军就包围了皇宫。”
阿芙脸色煞白:“那,邹澎,咱们得逃啊。”
“现在不好逃,各个宫门都被叛军围住了,真要想逃,还得等彻底乱起来。”
阿芙点一点头,十分信服的模样。
正说话间,忽有内监来报:“公主,陛下宣各位主子前去叙话。”
阿芙心里一咯噔,尽量神色如常:“各位主子?都去?”
“对,各宫娘娘,各个公主都去。”
阿芙寻思,把众人叫到一处莫非是商量投降禅位之事?
到了这个时候,胜负早分,抵抗已经无意义了。投降禅位或许能换一条生路。
“六公主,快一点吧。”内监出声催促,“陛下还等着呢。”
“好,这就来。”阿芙答应一声。
但她并未急着前去,而是转向邹澎:“你悄悄跟着我去吧?在外面看着。你知道,我身边没有可用的人,只能找你了。”
邹澎此人吃软不吃硬,此时还挺好说话,点一点头:“嗯,行。”
阿芙跟着内监前去,眼皮突突直跳,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想到邹澎就在暗处跟着,稍稍放心一些。
皇帝在殿中席地而坐。
每个女眷进来,他都要擡一擡眼。
阿芙刚一进来,就心说不好。
看这架势不像是商量禅位啊。她暗怪自己糊涂,禅位不更应该和大臣商量吗?
啊,不对,皇宫被包围了,也没法召集大臣进宫商议。
扫视一眼,见宫中诸位娘娘、公主都到得差不多了。
宫灯明亮,映照着皇帝苍白的脸。
阿芙想要退出去,不知谁在她后面推了一把。
她踉跄一下,进了殿内。
回头望去,见是禁卫。
——没想到,这种时候,还有对皇帝忠心耿耿的侍卫。
皇帝擡一擡眼,语气平淡:“来了?坐吧。”
阿芙心惊肉跳,坐?坐哪里?坐地下吗?
她环顾四周,见苏宝林瑟缩着坐在角落。她略一思忖,磨磨蹭蹭走至苏宝林身边,小心坐下。
见人已经到齐,皇帝缓缓开口:“叛军包围了皇宫,最迟明日清早,皇宫必破。”
“陛下!”不知是谁,哭泣着喊了一声。
皇帝双目微阖:“你们都是宫中女眷,是内命妇,若国破了该当如何?”
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有刘才人哭泣着道:“有陛下坐镇,有宫中侍卫,皇宫不会被攻破的,大盛也不会亡。”
“说的很好,可皇宫的这些守卫,又如何抵挡得住西南大军?何况人心已乱。”皇帝目光缓缓看向众人,“你们都认得字,也读过几本书。历来亡国后女眷是什么下场,你们肯定也知道……”
“陛下……”
女眷中隐隐有抽泣声传出来。
众人似乎被感染,纷纷低泣。
皇帝拧着眉:“朕不想让你们受辱。不如,你们就此上路吧,也好保住清白。”
“陛下饶命!”众人大惊,反应过来后,忙不叠哀求,“陛下饶命啊。”
阿芙心头一跳,差点骂出声。
她还以为是亲爹想投降,抹不开面子。哪想到是要在亡国前逼死女眷?
身旁的苏宝林怔怔的,大大的眼睛里毫无昔日的神采,泪珠一滴一滴滑落。
阿芙心内焦急,在她耳畔低声道:“娘娘,咱们得想法子逃,你想想萧廷睿。他……”
提到萧廷睿,阿芙心念一动。
邹澎说,陛下让二皇子去城北找尉迟先生。如果这尉迟先生真有用,这么不早去找?而是在皇宫被围前?
只怕求救是假,支开是真。
思及此,她在苏宝林耳畔续道:“他已经逃出去了,你也得活着啊。”
苏宝林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真的?”
“嗯。”阿芙重重点头。
却听苏宝林道:“他能活下去,我就放心了。”
众女眷纷纷哭泣求饶。
皇帝冷漠地看着她们,扬声吩咐:“来人,送娘娘们上路。”
“是!”当即便有禁卫近前,拖着娘娘们就往偏殿去。
——那里有准备好的白绫与毒酒。
娘娘们平日金尊玉贵,哪是禁卫的对手?被拖行时连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二公主吓坏了,呆愣在原地。
四公主、五公主以及才将将十岁的七公主一起阻拦,又不停求情:“父皇!父皇!饶了娘吧。”
阿芙也过去帮忙。
皇帝使个眼色,令人将公主们拉开。
娘娘们被拖到了偏殿,哭泣声越来越远。
阿芙惊惧不已,突然吹了一下口哨。
这是她先前和邹澎的约定。
这是一个求救的信号。
阿芙现下自身难保,但她希望邹澎可以察觉到不对,从而想办法救下苏宝林。
不然,她以后哪有脸去见萧廷睿呢?
她这个举动过于怪异,皇帝目光沉沉,瞪了她一眼。
另外几个公主已经不自觉缩到了一处,相拥着哭泣。
每个人脸上都是泪痕,呆呆愣愣,失魂落魄。
皇帝笑笑,甚是慈爱,可在这灯光下,又显得格外可怖:“你们都是朕的女儿,是这大盛的公主……”
二公主拽着四妹妹的胳膊,声音不自觉发颤:“父皇!”
“你们知道该怎么做。”皇帝叹一口气,眼睛发红,“你们是朕的骨肉,朕自然也心疼你们。可你们年轻貌美,身份尊贵。若是落入叛军手里,只会更生不如死。还不如早早上路,留个美名,也省得遭受侮辱。”
“不会的,不会的……”四公主连连摇头,泪如雨下,“我们可以逃出去,不会落入叛军手里。”
“逃?逃到哪儿呢?”皇帝笑着,脸上已有泪意,“去吧,侧殿还有匕首、毒酒和白绫。朕不逼你们,你们自己去吧。下辈子,做个普通百姓,别生在帝王家了。”
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陛下,陛下,不好了,叛军打进来了!快到这儿了。”
“怎么会?”皇帝大惊,“宫门口守卫呢?”
“守卫见大势已去,直接投降了。”太监哭道。
“臣先去抵挡。”在殿外听令的禁军前去应敌,能抵抗一时是一时。
殿外安静下来。
阿芙瞧了一眼,心想,禁卫走了,或许可逃。可她又记挂着苏宝林那边。不知道邹澎有没有前去相助。
皇帝面色青白,“唰”的抽出佩剑,直接刺向哭泣的四公主:“来不及了,不要怪朕,朕是为了你们免受侮辱。”
眼见父亲长剑刺来,四公主下意识侧身躲避。
没刺中,但大片黑色的头发被削了下来。
毕竟是自己女儿,皇帝也有点下不去手。但想到叛军已至,他合上眼睛,硬起心肠,转而去刺五公主。
五公主呆愣愣的,忘了反应。
眼见便要血溅当场,站在皇帝右侧的阿芙来不及多想,向前一纵,猛地撞上父亲右臂手肘。
突如其来的一撞让皇帝手臂蓦的一酸,手中长剑“当啷”一声落地。
与此同时,阿芙叫道:“跑啊!”
门口禁军都去抵抗叛军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难道真要乖乖留下来等死吗?
她动作极快,也顾不上肩膀疼痛,矮身捡起地上长剑,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