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七 作品

大乱

大乱

于是,阿芙暂时留在了这个二进的宅院里。

二皇子如今被皇帝要求学习政务,大的事情处理不了,一些小事还能办到的。

他帮阿芙安排了新的身份,又安排好保护的人,这才稍稍放心一些。

出京和亲时,阿芙带了一些银钱。这些钱财被崔颖保管着,现下拿出来使用,足够几人用一辈子了。

年关将近,皇宫里的愁绪暂时消散一些。

苏宝林掌管后宫数月,在冯充容和刘才人的帮助下筹办过年事宜。

“按照往年旧例,得给各宫姐妹,各个公主,都再添四身过年的衣裳……”刘才人轻声提醒。

苏宝林叹气:“旧例是旧例,我也知道旧例,可今时不同往日。”

刘才人不说话了。去年一年中,朝廷失去部分领土,其余地方的赋税都被拿去发军饷了,还有一些地方因为年景不好,赋税都收不上来。

“一人两身吧。”苏宝林一锤定音,“就当是后宫诸人齐心协力支援前线将士了。”

两人只得称是。

这个新年过得也简单。

家宴上,不满一岁的八公主不知何故哇哇大哭。皇帝两条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啪”的一声放下酒盏,呵斥道:“奶娘呢?没看到公主在哭?快把她带下去哄一哄。”

因为这哭闹,皇帝也没了兴致,略喝两口酒,就起身离去了。

其余人等面面相觑,勉强坐一会儿,家宴就散了。

刘才人叹一口气,说道:“当年是何等热闹,这才过了几年啊。”

苏宝林不说话,贵妃姐姐还在世时,她可没想到世道变得这样快。

阿芙倒是在宫外度过一个安静祥和的新年。

兴德不在,但有她和崔颖姑姑。

两人一道剪窗花、贴春联、包饺子,偶尔喊邹澎帮一下忙。

新春当日,阿芙还给几人一人发了一个红包。

二皇子挂念这个在宫外的姐姐,在初一下午抽了空,带着张颂悄悄过来探视。

见姐姐在宫外过得还不错,二皇子也笑了。

他指一指房门上的春联:“你写的?”

“对啊。”

“不错不错。”

崔颖姑姑端来了瓜子松仁果脯杏干等物,笑吟吟道:“殿下尝一尝。”

“嗯,宫外的东西我都不常吃。”二皇子拈了一枚杏干放在嘴里,很快便苦了脸,“好酸啊。”

阿芙咯咯直笑,崔颖也笑吟吟的。

“你们不必担心兴德,有我呢。”二皇子改吃松仁,剥皮之后,慢慢吃瓤。

阿芙笑笑:“是啊,我知道有你。就是有你,我才能放心一些。”

他们姐弟说话,张颂就在外面安安静静站着,仿佛自己不存在一样。

现在的二皇子和去年不同,作为年纪最长的皇子,每天被逼着去学习政务,远不像以前那般有大把空闲时间。

这还是阿芙安顿在此地后,他第一次前来探视。下一次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

见时候不早,张颂轻声提醒:“殿下,该回去了。”

“唉。”二皇子叹一口气,“真不如你还在静心苑的时候。”

当时都在皇宫里,他厌恶读书时,一擡脚就能走到静心苑,揉揉猫、逗逗鸟,再喝一杯崔姑姑煮的乌梅汤。

以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想想,那生活还真是惬意。

张颂轻咳一声。

二皇子意识到这话有点不对,打了个哈哈,绕过这个话题,只说道:“那我先回去。你有什么事,可以让邹澎找我。他有办法,不然找张颂也行。”

阿芙点头:“好。”

二皇子刚一回宫,便遇上了另一个姐姐,是去年一年接连丧兄、丧母的二公主。

因为还在孝期,大过年的,二公主的衣裳也称不上华丽。

“二姐姐。”

二公主神情冷淡,只“嗯”了一声。

二皇子走后,二公主身边的嬷嬷便近前一步,说道:“公主还不觉得奇怪吗?二殿下去年私下派张公子去找六公主,后来就没动静了。找到没找到,也没给个说法。”

“嬷嬷想说什么?”二公主秀眉微蹙,“没带回来,可不就是没找到吗?”

过去一年,她经历太多,从宫中最尊贵的公主变成了没娘的小可怜。怕老四老五或同情或奚落的眼神,她干脆借口守孝,没再去内学堂读书,整天只和宫女嬷嬷待在一处。

而且因为丧母的缘故,她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亲近信赖自己的乳母黄嬷嬷。

黄嬷嬷有点急了:“我的公主诶,您看二殿下的样子可有一点伤心难过?张公子像是找到一半就放弃的人?”

“可他们并没有把人带回来。”二公主低声道。

张颂去找人,月余便回,回来做什么?回来过年么?可张颂回来时,并没有带回六公主。

“问题不就出在这儿吗?可能找到了,但是没带回来。”黄嬷嬷加重了一下语气,“那会不会就是留在外面了?”

二公主有些不耐烦:“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公主忘了吗?贤妃娘娘临终前,陛下把公主指给了张公子啊。”

黄嬷嬷一提醒,二公主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并不待见张颂,但这是母亲生前遗愿。

“听陛下跟前侍奉茶水的小太监说,六公主被派去和亲前,南平侯上书请陛下为六公主和张公子赐婚呢。”

二公主只觉心烦意乱,又感觉莫名恶心:“那你说什么办?”

父皇是什么意思?觉得她嫁不出去吗?所以把想娶皇六女的人塞给她?

“依老奴之见,公主不如使人打听打听,也好心里有个章程。”

二公主想了想:“行吧,那就找人打听。”

这方面,她并不缺人手。

胞兄先太子亡故后,他的明卫暗卫没被牵累的,有的去投奔旁人,有的则转而效忠她。

她一个公主,又不出宫,又不处理政事,跟着她就和赋闲差不多了。

让他们去调查事情,也算给他们找点事做。

此事真相也不难查,过了一个多月,还真让他们给查出点东西。

二皇子大年初一那天曾经带着张颂出宫,在某处宅院停留了半个时辰左右。

当然,并不是不满十四周岁的二皇子养外室。

宅院里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和失踪的安远公主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得知此事,二公主双眉紧蹙:“她什么意思?放着公主不做?去当个平民百姓?”

“我的公主诶,您怎么就这么单纯呢?”黄嬷嬷比她还急,“她在宫里是公主,在宫外可就不一样了。没听说张公子跟着二皇子去看她吗?若他们在外头有私情,公主你在宫里又怎么能知道?”

“外室?”二公主皱眉问。

她记得,大皇兄就是在外面置办了一个外室。

黄嬷嬷听到“外室”二字,臊得老脸通红,“呸”了一声。

二公主更觉得恶心了,一方面觉得,一个公主不至于这么自甘下贱。转念又想,也不一定。她这个六妹妹,似乎从不把尊严看得太重,当年不是还巴结苏氏母女吗?

张颂不稀罕她,她还不稀罕张颂呢。但她不能容忍他和别人拉拉扯扯,是觉得她没了娘好欺负是不是?

“那你说怎么办?”二公主问。

黄嬷嬷压低声音:“既然她人在宫外,不是公主,那除掉她的办法多的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说话间,她比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二公主吓了一跳:“何必这么狠?让她不能如愿就行了,下这样的死手干什么?”

再不喜欢这个妹妹,也没想着让她去死。

黄嬷嬷讪讪一笑:“公主心善,公主说的是。”

二公主思忖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

先太子忌日这天,二公主提着亲手煲的汤去见了皇帝。

皇帝近来身体大不如前,看上去也老了好几岁,不到五十岁的年纪,鬓边白发格外明显。

听说二女儿送汤,皇帝按了按眉心:“让她进来。”

接连遭受打击后,二公主看上去成熟温婉不少。

行礼过后,她奉上亲手煮的汤。

皇帝尝了一口:“是跟你娘学的吗?和你娘煮出来的味道差不多。”

“是从我娘那学的。”

皇帝放下汤匙:“说吧,找朕什么事?”

他不认为次女来找他,仅仅是为了送汤。

被皇帝戳破心思,二公主有点畏惧,但想到来意,大着胆子道:“父皇,女儿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不明白。二弟既然找到了六妹妹,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宫里来,堂堂公主,安置在外面算怎么回事?”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皇帝神色一变。

“女儿没有胡说,是找到了啊,就安置在杏花巷第四户人家。听说是张公子亲自带人去湘州接回来的。”

皇帝面色沉沉:“当真?”

“是真是假,父皇派人一查便见分晓。”

二女儿说的连地址都极为详细,皇帝心里不自觉信了几分。令二女儿退下后,他派人去查探。

没多久,便得知此事属实。

皇帝愤怒不已,倒不是心疼女儿,而是生气二皇子的隐瞒。

他可以不认回这个公主,但他的儿子不能隐瞒他。

现在他掌控不了天下,难道连亲儿子都掌控不了吗?

“传二皇子。”

二皇子萧廷睿赶至时,皇帝正批阅奏章,见儿子进来,他直接拿起砚台就往儿子身上砸。

这变故太突然,二皇子吓了一跳,闪身躲避:“父皇!”

“你做的好事。”皇帝冷笑,“杏花巷第四户人家,怎么回事?”

一听到杏花巷,二皇子便心里咯噔一下。

“一个个反了天了,指望着朕什么都不知道呢。”

二皇子心思急转,暗暗思考怎样通知阿芙。

却听父亲又道:“别急,朕已经让人去接回你姐姐了。放心,这回朕不罚你们,但你们得知道,这天下,还是你们老子说了算的。”

二皇子胸中怒火蹭蹭直涨,很想直接回一句“你怎么不对西南叛军说这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心内是满满的无力。

京城杏花巷。

阿芙正在观赏院子里新开的花。

突然,大门被人猛然撞开。

阿芙一惊。

邹澎快速冲了上去。

只见一群人鱼贯而入。

为首者是个绯衣太监,声音尖利:“奉陛下口谕,宣六公主即刻回宫。”

阿芙不由地愣在当场。

崔颖颤巍巍道:“你们认错了人,这里没有什么公主。”

“大胆崔氏,是要抗旨吗?”太监厉喝一声,又冲阿芙皮笑肉不笑道,“六公主,别让小的们为难。”

阿芙瞧了一眼,见其身后站着的威风凛凛的侍卫,叹一口气。

邹澎凑到她跟前,低声道:“公主,你若不真想回宫,我能把你带出去,崔姑姑就不能保证了,我带不了两个人。”

阿芙面色雪白,抿了抿唇,轻声道:“算了,回去吧。”

她逃走,留下崔颖姑姑一人独自面对这些吗?她做不到。她不能丢下崔姑姑不管。

太监笑笑,做个“请”的手势:“公主,请吧,马车已经备下了。”

阿芙不舍得这个小院,不舍得院子里一草一木,也不舍得屋内的一桌一椅。

虽然在这里只住了几个月,但她有心把它当作家来经营。

面对太监的催促,阿芙仰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瓦蓝一片。

她对自己说,不该贪图有人庇护而留在京城。天子脚下,被发现的可能性太大了。

果然,人不能有侥幸心理。

但现在考虑这些已无益处,阿芙转而思考合适的措辞来解释自己不回宫一事。

在回宫的马车上,阿芙想了好几个理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进宫之后,陛下并未召见她,只命人传话一句:“既然回来了,就好生歇着吧。朕政务繁忙,不必觐见了。”

阿芙瞠目结舌,转念一想,也是,的确是自己亲爹能做出来的事情。

于是,她朝着皇帝所在的方向遥遥一拜,转身回了静心苑。

兜兜转转,数月过去,她终是又回到了这里。

邹澎跟着她回静心苑,一时有些尴尬。

“你去找二殿下,把这事儿告诉他。”阿芙转向他,“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担心二皇子因此事受牵累。

“是。”邹澎施礼离去。

二皇子还好,毕竟他现在属于皇帝实际意义上的长子。

皇帝训斥一通,敲打一番后,让他退下了。

他刚行两步,便听皇帝在他身后道:“不必去杏花巷报信,人已经接回来了。”

二皇子抿了抿唇,继续前行。

刚出来,就碰见邹澎。

“二殿下,属下失职。方才陛下下令……”

“我知道了……”二皇子身心俱疲,“人在静心苑吗?”

“是的。”

“我去看看。”

真到了静心苑外,二皇子反倒不好意思进去了。若不是他当初力劝阿芙留下,恐怕也不会今日之事。

他在门口徘徊,还是崔颖倒水时看见了她,惊讶地问:“二殿下,怎么不进来?”

二皇子一咬牙,走了进去:“六姐姐呢?”

他很少唤阿芙为姐姐。

“小主子整理书呢。”崔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怨怼。

二皇子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把我的貍花还给我?”阿芙听到动静,自房中走出。

“它现在叫笨笨,跟我最亲。”

两人都极默契地没再提她回宫一事,仿佛她本就该待在宫中。

过了好一会儿,二皇子才闷声道:“是我没办好事。”

“怎么能怪你呢?”阿芙笑笑,“我还要谢谢你帮我照看貍花,帮我照看兴德呢。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叛军那儿呢。”

“杏花巷的宅子我不会卖,留着将来可能有用。”二皇子含糊说道。

对此阿芙没什么意见。

二皇子轻轻抱了抱姐姐。

杏花巷一事隐蔽,也不知皇帝是怎么知道的。二皇子现下也有点人脉,打听一番,便知道二公主或许与此事有关。

二皇子有点头疼,私下向二公主询问缘由:“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心疼自己妹妹,不行吗?”二公主振振有词。

“你……”

二公主笑笑:“二弟,她是你姐姐,我也是你姐姐。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什么意思?”

“你当我不知道吗?你私下想撮合她和张颂,让她留在宫外,就为了让她和张颂凑成一对。”二公主冷哼一声,“一个张颂,我也不稀罕。可我见不得你们这般龌龊。”

“我没有!”二皇子下意识反驳。

“你敢说,你去杏花巷没带着张颂一起?还是说南平侯先前没上书请求父皇为他儿子和六妹赐婚?还是你不知道我娘临终前父皇说的话?”

二皇子呆愣一下:“我,我带他去,是因为他是我伴读。而且,我们只去了一次。我敢说,他们之间并无私情。”

二公主“呵”的轻笑一声,眼神嘲弄:“但愿如此。”停顿一下,她又道:“既然没私情,你急什么?我又没对她要打要杀,只是把她接回来而已。我不明白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二皇子阖了阖眼睛,心想,这个道理是说不通的。

而且,木已成舟,解释太多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只会让人觉得他妄测上意,藐视君王。

于是,二皇子只说道:“算了,都是自家姐妹。还是和睦相处吧。”

二公主悻悻地道:“哼,说的好听,你把她当姐姐,你有把我当姐姐过吗?”

“在我心里,你们都是一样的。”二皇子心想,只是阿芙和他自小感情更好一些。

他没有把其中详情告诉阿芙。

阿芙也没多问。

这次回宫,阿芙发觉各种待遇下降不少。不止是她,其他公主也是这样。

个中缘由倒不难猜,如今起义军四起,西南叛军控制了大片领土,朝廷的日子不好过。

二皇子私底下同姐姐提过朝廷可用之将极少,在与叛军交战中节节败退的原因。

一来陛下登基不过才十余年,并未真正的令四海咸服,天下归心。二则陛下在十年内陆陆续续剪除部分武将势力,关键时刻无人可用。

年纪不大的二皇子感叹:“时也,命也。”

阿芙不讨论这个话题,只轻声叮嘱:“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在外面说。”

“我知道,我没那么傻。”

姐弟二人齐齐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朝廷还能撑多久。

这一年,从年初到年尾,宫中都弥漫着愁苦的气息。

西南叛军势如破竹,不停地逼近。

次年春天,朝廷提出划江而治,被西南那边拒绝。

秋天,皇帝集结兵力,率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可惜此战失败,皇帝又被流矢伤了肺。幸亏孙将军拼死相救,才护着皇帝仓皇回京。

此战之后,天下更乱。皇帝干脆采纳朝臣建议,下令各地自行征兵,剿灭叛军。

各地官府凭此诏令,各自为营,或自立门户,或投靠叛军。短短一两年时间内,朝廷的政令只能覆盖京畿地区了。

连京城都不太平了。

先后有大胆的百姓试图趁乱闯入皇宫,被压制住了。

这年盛夏,皇帝下旨,命正在与北戎作战的南平侯回京勤王。

可惜圣旨还未送出去,叛军就到了京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