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令,给皇六女提前举行及笄礼,并册封其为安远公主。
王贤妃病重,皇六女的及笄礼由二皇子的生母苏宝林主持。
苏宝林初时不喜欢儿子与皇六女一起玩,恐被陛下厌恶。后来因为族姐苏贵妃的缘故,没再多管。
这些年,她对皇六女一直不冷不热,算不上疏远,也称不上亲近。
儿子为皇六女求情被皇帝训斥一事,苏宝林也知道,甚至心中隐隐对皇六女有些迁怒。但是给皇六女及笄之际,她还是不由地暗叹一声,心内生出一些同情来。
最不像公主的公主,偏偏要承担起和亲的重任。
因为时间紧急,六公主连行及笄礼时穿的礼仪都是五公主前些天及笄时弃之未用的。
正簪之际,苏宝林终是忍不住,在阿芙耳边轻声说:“以后多保重。”
阿芙微微一笑:“多谢宝林娘娘。”
苏宝林伸手在少女肩头轻拍了两下,心想,其实就是这样,越不受宠,要担的责任就越重。谁舍得把偏爱的孩子给推出去呢?
皇六女及笄,宾客不多,流程也极其简单。
出人意料的是,一向与她没什么来往的四公主和五公主竟使人送来了贺礼。
两人送的贺礼相似,都是镶嵌着宝石的华贵发簪。
对静心苑而言,这些俱是平时很少见到的好物,崔颖姑姑却一脸嫌弃:“这算什么?现在想起来是姐妹了?”
——她无法接受小主子要去和亲的事实,说话语气格外的冲。
阿芙笑笑:“算了,收下吧,看上去值不少钱呢。谁还嫌钱多?”
小主子开口了,崔颖姑姑只得愤愤不平收下,心中犹自不服。
及笄礼结束后,二皇子才过来。
他脸上的血痕依旧明显,眼睛微红:“会说蛮语的夫子找到了,只是你学不了太久。父皇让送亲的队伍明日就出发。”
“这么急?”阿芙微讶,“还下着雪呢。”
窗外白雪纷纷,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是啊,我也觉得急。”二皇子扯了扯嘴角,“这不算什么,送亲队伍要一路疾行,中间不做停留,恐怕还得绕行一段路程,毕竟从叛军眼皮子底下穿过去不容易。”
阿芙“嗯”了一声。
二皇子强打起精神,继续说道:“我去看了看,又添上几个医师和厨子。”
为了加快行程,努力减少辎重,安远公主和亲的队伍太简单了,丝毫不考虑公主以后在蛮国如何生活。
哪里是和亲?分明和送礼物差不多。
阿芙笑笑,诚恳道:“多谢你了。”
“撑把伞,咱们去雪地里走走。”二皇子压低声音,“张颂有些话想和你说。”
提到张颂,阿芙怕尴尬,本要婉拒,转念一想,她都要远嫁蛮国了,见一面又有何妨?
他想说就让他说呗。
阿芙点一点头:“行。”
姐弟俩各执一把伞,走出静心苑。
守在外面的侍卫注意到动静,立刻近前几步,警惕异常。
“滚!”二皇子见状,压抑许久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我们在雪地里走走都不行吗?”
侍卫犹豫了一下,对视一眼,口称不敢。
“别生气,他们也是奉命行事。”阿芙轻声安抚弟弟。
她看得开,知道命令是她生父下的,也不会怪到侍卫们身上。
二皇子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其实他更希望阿芙面对不公。可以大闹一场。
可事实上,她除了那天和他相对痛哭外,再没有其他特别大的反应了。
她接受了这一切,还反过来安慰他,劝他不要难过。
二皇子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咦,在那儿。”
阿芙擡眸望去,张颂就站在静心苑外,手中撑了一把蓝色的伞。
从远处望去,伞上已有薄薄的一层雪,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两人认识数年,阿芙此前并未太留意他,只将其视作是二皇子的伴读。
今日他站在雪里,身姿如松,阿芙才蓦的心中一动,想到《诗经》里的那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张颂转身向他们走来:“张颂见过二殿下、六公主。”
他声音不高,不仔细听,听不出其中压抑的情绪。
二皇子“嗯”了一声。
阿芙则眉眼弯弯,笑了笑:“张公子。”
“你笑什么?”二皇子瞧她一眼,有些不解。
这种时候,就不必强颜欢笑了吧?
“我想起一些旧事,觉得很巧。”阿芙轻声解释,“第一次见张公子时,他叫我公主。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是叫我公主。只是当时我还不是公主,现在我已经有公主封号了。”
在场两人听后,都愣怔了一下。
二皇子还有点懵,张颂却猛地回想起那年在上苑马场的情形。
那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听她自陈只是皇女而并非公主时,他还曾出言宽慰,说“早晚会是的”。
现在那话应验了,她成公主了,却是因为这样的缘由。
张颂心中一痛,瞬间红了眼眶:“抱歉,公主……”
“不用抱歉,我知道你们尽力了。陛下不同意,你们又有什么法子?我还没谢谢你们呢。”
漫天飞雪中,撑伞的少女眸中漾起浅浅的笑意,似乎一点都不畏惧未来的艰难险阻。
可她越是这般,张颂越觉难受。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不管不顾带着她逃离这里。
但这念头也仅仅只是一闪而过,他有放不下的责任。
他有父母家人,不能拐带即将和亲的公主私奔。
张颂双目微敛,遮住眸中汹涌的情愫,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
阿芙瞧了一眼,见是个青瓷哨,模样很古怪。圆脸胖娃娃,骑在鹿上,怀里抱着一条肥鱼。
“过年时,曾与公主和二殿下同游,当时见公主对哨子很感兴趣。这个赠给公主,当作是给公主的及笄礼。愿公主以后年年有余,福禄双全。”张颂后退一步,郑重施礼。
距离新春同游,还不到一年,可这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细想那一日仿佛是一场梦。
阿芙伸手接过这个独特的及笄礼,微微一笑:“多谢,你也是。”
出发的前一夜,阿芙没有早早入睡,而是坐在炭盆边,和崔颖姑姑、和兴德说话。
“你们真的要跟我一起去蛮国?”阿芙再一次确认。
“真的,千真万确。”两人异口同声回答,“我们誓死追随小主子。”
崔颖笑了笑,声音极轻:“奴婢看着小主子长大,怎么放心让小主子单独去蛮国?”
兴德跟着点头。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静心苑简单的生活。他若真留下,被分配到其他主子那儿,只怕他也过不惯。
阿芙叹一口气,他们两人都在随行名单里,可阿芙觉得,她如果开口,肯定能把他们给摘出来。
——毕竟应承下和亲之事,她应该有资格同父皇提几个条件。
但是这两人都愿意随她前往前路未知的蛮国,她心下动容:“好,那咱们相互扶持,一直在一起。”
崔颖和兴德重重点头,一时间仿佛又回到数年前,三人相互依靠的时候。
这一夜,大家都睡得极晚。
次日天不亮,阿芙就起床了,梳洗过后,先去拜别母亲牌位。
一般公主出降,会循例加封其生母。阿芙的母亲林美人相当于废妃,这次因为女儿要和亲的缘故,才恢复了其生前的分位。
阿芙不说话,心想,要和亲的时候,就不顾祥不祥了呢。不过死后哀荣也算荣耀,总比一点没有强吧?
这般自我安慰后,她心里的别扭才稍稍减轻一些。
临行之际,皇帝亲自率领官员在皇宫门口相送。
阿芙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待遇。
面对许久未见即将远嫁的女儿,皇帝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些慈爱之色,又当众叮嘱几句:“你此行远去,不止是为了你自己,还为了大盛朝廷,应时刻牢记以家国大义为先,不可纵情任性。”
俨然是一派慈父情怀。
阿芙低眉敛目,依着规矩行礼谢恩:“谨遵父皇教诲,女儿拜别父皇。”
对于生父,她先前没有多少感情,今后大概也不会有。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山高水长,就此别过吧。
号声吹响,和亲的队伍正式出发。
阿芙坐在宽敞的马车里,在放下车帘的那一瞬,视线被不远处的一抹鲜红所吸引。
只见二皇子萧廷睿骑在马上,追随着和亲的队伍。他一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高举起来,向她挥舞着一块红色的布。
那红布上赫然是两个大字:“保重”。
可能是被这鲜艳的红色刺到了眼睛,阿芙的眼泪唰的流了出来。她放下车帘,记起那年在上苑马场两人赛马的场景。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那个时候他坐在马上,还紧张得一动不敢不敢动呢。
泪水流出眼角,不等滑至腮边,就被阿芙一把擦掉。
她再次掀开车帘,努力冲二皇子露出最灿烂的笑容,还不顾仪态冲他大力挥了挥手。
这个弟弟是她在皇宫中所剩不多的亲人,她希望最后留给他的印象是快乐的。
直到和亲的队伍再也看不见,二皇子才放下高举的手,红色布帛被风吹走,越飘越远。
他在原地待了很久,才拨转马头,怏怏而归。
雪早就停了。
北风刮得紧,像是刀子一般,好在马车里还算暖和。
和亲队伍出发时,看天色沉沉,以为还会再降一场大雪。谁知队伍离开京城后,天色竟渐渐转亮。到申时前后,太阳竟从云层后面走了出来。
“出远门遇上太阳,是好征兆啊。小,公主,咱们此行肯定平安顺遂。”崔颖含笑感叹,小心放下车帘。
阿芙正欲答话,便听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多谢这位姑姑吉言。”
这人手握缰绳,骑在马上,与公主马车并驾而行。
他是这次负责护送公主的少将军孙放,今年才二十一岁,生的高大健壮。
冲马车内的公主和崔姑姑点头示意后,孙放骑马前行,到前方催促:“快点,再快点,天黑之前必须到达驿站。”
“是!”
阿芙在马车内,能明显感觉到马车前行得更快了一些。
晚间,众人宿在驿站。
孙放将军安顿好一切后,在上房的窗外隔窗请示:“公主,明日卯时出发可行?”
“卯时吗?”阿芙心想,那也太早了吧?天还没亮呢。
“对,若非顾忌公主千金贵体,咱们就连夜赶路了。”孙放生的粗壮,连声音也透着粗犷。
阿芙“哦”了一声:“那就卯时吧。”
大不了在马车里补觉。
“公主早些休息,孙放告退。”尽管隔着窗,公主看不到,但孙放还是施了一礼,才进了隔壁房间。
到了次日,才刚寅正,孙放就开始催促着众人起床,整个驿站几乎都是他的声音。
阿芙还没睡够,就被惊醒。
看了一眼桌上的漏刻,她深吸一口气,心想:这个孙将军真的好吵啊。卯时出发,还有半个时辰呢,催什么催?
正想着,孙放粗犷的声音就又在门外响起:“公主,该起身了,还得用早膳呢。”
和公主说话时,他还刻意压低了声音。
“……”阿芙定一定神,语气温和,“知道了,孙将军请便。”
从床上起来,换好衣裳,简单梳洗一下,但是对于还不到卯时的早膳,阿芙实在是咽不下去,喝了几口热水,就当是一餐了。
队伍出发之际,阿芙特意瞧了一眼漏刻,啧,还差一刻钟才到卯时。
说好的卯时出发呢?
阿芙清楚,孙将军想将她早日护送到蛮国,而她却想能迟一日是一日。
刚坐上马车还好,马车晃晃悠悠行驶一会儿后,阿芙开始犯困。她干脆抱着软枕小眯了一会儿,才觉得精神了。
只可惜脖颈略微有些僵硬。
崔颖姑姑帮她轻按脖颈,阿芙则在翻阅一本学习蛮语的书。
既然注定了要在蛮国生活,那悲春伤秋是无用的,她必须掌握更多的本领,才能在那个未知的地方生活下去。
“听说那边的国主久慕中原文化,也会说汉话的。”崔颖姑姑一边轻按,一边说道。
“嗯,我知道。不过蛮语该学还得学。身在异国,不能指靠别人迁就我。”
一方面是要学一点必须的技能,另一方面阿芙也想多做一点事情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也是。”崔颖笑了,“看来奴婢得空也得一起学一学这蛮语。”
“好啊,咱们一起学。”
两人偶尔闲聊,说说笑笑,倒冲淡了一路远行的愁绪。
孙放着急赶路,最初两晚还宿在驿站,后来几日因错过驿站,干脆就在野外露宿。
“远行辛苦,还请公主多多担待。”夜里,孙将军在公主帐外请罪。
——他虽然长相和声音都很粗犷,但这一路对六公主倒是极为恭敬。
他态度恭谨,阿芙便也报以尊重:“还好,孙将军和众侍卫也辛苦。”
停顿一下,她忖度着问:“接下来我们是要去川蜀吗?”
想到这里,她便有些发愁。
听说叛军的势力已蔓延到川蜀,蜀中大部分地区已被叛军掌控,那可得加倍小心了。
“回公主,咱们不去川蜀,转道湘州,由湘州,绕到赣州再绕行到蛮国。到了赣州,会有蛮国的将士来接应。”
阿芙点一点头:“原来如此。”
“如今叛军猖獗,各地都不太平。直接由川蜀走,风险太大,恐被叛军盯上,所以咱们改道。”孙放解释之后,又问,“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安远公主年纪不大,身上浑无一丝骄矜之气,待下和善,通情达理。如今又是为大盛和亲。
因此面对这位公主,孙放总是格外小心恭谨。
伴着夜风,营帐内传来公主的声音:“一切听凭孙将军安排。”
见公主并无异议,孙放悄然松一口气:“时候不早,公主早点歇息。”
公主在帐内回了一句:“孙将军也早些休息吧。”
“是。”孙放施礼应下,却没有直接回营帐入睡,而是和属下分批次值夜。
事关和亲大事,丝毫怠慢不得。
他必须将安远公主护送到蛮国,交给蛮国接应的人。
次日,一行人到达湘州境内。
已到晌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众人已疲惫不堪。孙放将军驱马行至公主车前:“公主,此地开阔,不如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好啊。”阿芙应允,正好她早就饿了。
孙放擡手令队伍停下,原地休整。
部分侍卫守在四周,其他人放松下来,起锅搭灶,生火煮水。
——清早不到卯时就启程赶路,大家又累又饿。即便不能吃上热乎饭,喝口热水也是好的。
外面冷,阿芙就没下马车,仍抱着那本学蛮语的书翻看。
崔颖在一旁问:“公主想吃什么?奴婢也去做一些。”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有什么就吃什么。姑姑,我不挑的。”阿芙擡眸一笑。
崔颖笑了笑,掀帘下车。
突然,声似地动,气势如雷。
诸人尽是一惊。
定睛看去,只见前方迎面有数十个穿黑衣戴斗笠的人骑骏马飞驰而至。
显然是冲他们而来,眨眼间就到眼前,且目标明确,直奔公主车驾。
“有刺客!”孙放登时一惊,高呼一声,“快!保护公主!”
说话间,他快速奔至公主车前。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众侍卫忙不叠打起精神应敌。
孙放来不及上马,挥刀便与黑衣斗笠人厮战在一起。
刚一交手,他就能明显感觉到来者不简单,实力与他不相上下。他以一敌二,又在马下,很快落于下风。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一个黑衣斗笠人一把掀开了马车的车帘。
孙放与两个黑衣人缠斗,看在眼里,急得目眦欲裂,却根本无法近前,只能高呼:“保护公主!快保护公主啊。”
可惜众人或是离得远,或是被阻拦。
阿芙人在车内,听到动静,发觉不对劲儿时,已经迟了。
打斗声、惨呼声……交织在一起。
她只在宫里学过几年拳脚,功夫低微,怕帮不上忙反而添乱。
面对突发状况,阿芙极力保持镇定,从马车的几案下取出匕首,刚握在手里,马车车帘就被掀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黑衣头戴斗笠的人。
对方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声音清冽:“安远公主?”
阿芙拔出匕首,还未刺出,便觉手腕一麻,匕首跌落在地。她整个人则被拦腰抱起,挣脱不得。一阵地转天悬,视线陡然变亮,她竟被扛到了马背上。
“撤!”
如果没意外,可能还会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