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会骑马,但还是第一次被人扛上马背。
黑衣斗笠人们训练有素,这人喊一声“撤”,其他人立刻撤离,毫不恋战。
朝廷的侍卫匆忙去追,落在最后的黑衣斗笠人却扔下几个霹雳弹。
一时间火光冲天,烟气缭绕,人和马纷纷泪流满面,前行不得。
待烟气稍散,众人追过去时,哪还有黑衣斗笠人们的身影?
孙放翻身上马,纵马疾追,然而追出十来里地也没能追上。
视野开阔,一望无际,无法判断究竟去了何方。
孙放心中恨恨,擡手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骏马疾驰,行得飞快。
阿芙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
刚被扛上马背时,她还在心里暗自计划,或许可以乘其不备,成功偷袭,然后夺一匹马逃走。
但是跑出一段距离后,阿芙就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阵阵冷风扑面吹来,她头发散乱,脑袋晕晕乎乎,一时间除了想吐,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群人终于停了下来。
“那群饭桶应该追不上了吧?”问话者的声音稍微有些稚嫩。
“嗯。”身后的黑衣斗笠人直接揽住阿芙的腰,将她一并带下马。
阿芙胃里难受得厉害,双足刚一沾地,她便踉跄着走至路边。
她才行几步路,便有人追了上去,似是怕她逃走,紧紧跟在她身后。
阿芙愣了一下,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想吐却吐不出。她雪白的脸颊红彤彤的,似是沾染了一层晚霞,眼睛里也沁出了泪花。
“给,漱漱口。”
声音清冽,如同淙淙流水,是将她劫至此地的那个黑衣斗笠人。
他拿着一个水囊,递到她跟前。
阿芙不敢去接,怕里面有毒。
转念一想,如果想毒死她,那方才可以一刀砍了她,而不是花费力气将她带到这里。
唔,也不一定,或许是把人毒瘫或者毒哑的药呢。
那样岂不是更生不如死?
阿芙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脸色由红转白,眼里仍闪着泪花,眼尾也微微发红。她不接水囊,后退了一步,小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武艺高强、训练有素,能从朝廷护卫手里抢走和亲公主、口中轻视朝廷的,难道是叛军?可是孙放将军不是说,湘州不是叛军的势力范围么?
“嗯?”递给她水囊的黑衣斗笠人仍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微微歪了一下头,“你说什么?”
“我问你们是什么人。”阿芙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又怯生生地问:“是,是西南义军吗?”
秉承着不得罪人的原则,她及时把已到嘴边的“叛军”改成了“义军”。
那个稚嫩的娃娃音大声道:“我们是……”
“赶尸的。”声音清冽者打断了他的话,一本正经,“我们是赶尸的。”
“啊对,我们是赶尸的。”娃娃音立时附和。
阿芙目瞪口呆:什么东西?赶什么?
众人噗嗤笑出声,气氛陡然变得轻松了一些。
“走吧,公主,该去见我们的主子了。”那人也笑了。
阿芙仍处在巨大的震惊和不安中,这才注意到,他们停下的地方是一处庄园。
“卫府”两个大字,龙飞凤舞。
阿芙被人拉着胳膊前行,口中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我有哪里得罪过你们吗?”
“赶尸”一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她倾向于是他们随口胡说糊弄她的。
应该是叛军吧?可叛军抓她做什么?破坏和亲?要挟朝廷?
她虽是公主,但她实在是威胁不到人。
那人慢悠悠道:“公主身份尊贵,适合做成最好的干尸。”
阿芙选择闭口不言。
不是信了他的话,是怕自己问的太多,太烦人,得罪对方,真被一刀变成尸体。
她被推进了一个房间。
“你先在这儿待着,等会儿有人给你送饭。等你吃好喝好,我们主子会见你。”
那人丢下这么一番话,扬长而去。
阿芙嘴唇几张几合,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门窗都没封锁,但是院子里有人守着。
阿芙估摸了一下彼此之间本事的差距,没有轻举妄动。
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看不出异常。
阿芙在桌边坐定,微微阖上眼睛,慢慢分析自己当前的处境。
坏消息,她被不知名的人给劫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目前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和目的。
好消息,她暂时不用每日赶路,不用去和亲。
尽量考虑后者,阿芙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她对自己说,不要怕,只要人还没死,就有希望。
如此这般思索几次,她的恐惧和不安逐渐消散。
过了约莫半刻钟,忽有“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阿芙心中暗暗惊讶,心想:这群人对她还挺礼貌,进门前竟然知道敲门。
见房内无人应答,停顿一会儿后,又是“笃笃笃”三记轻敲。
阿芙定了定神:“进来。”
话音落地,门被推开。
三个干练女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端着脸盆、巾帕等物,另外两个则端着菜肴。
阿芙再一次惊讶于他们的细心。
她默不作声洗了手,看着三人摆好碗筷。
很丰盛,只有她一个人,他们居然送来了四菜一汤。
而且色泽诱人、香气浓烈,让人一看便食指大动。
阿芙不由地怀疑,这总不会是断头饭吧?
三人离开后,阿芙取下发间银簪,小心擦拭干净,放入菜里一一试了试。
唔,没看到毒。
她这才放心开吃。
用罢膳,有女子进来撤掉残羹冷炙,同时告诉她:“公主,我们主子有要紧事情需要处理,已经于半刻钟前离开。他改日再来见你。”
阿芙“哦”了一声。
不见就不见呗,她能说什么?
却听女子又问:“公主可要沐浴?”
“沐浴?”阿芙眨了眨眼睛,“我吗?可以吗?”
“厨房有热水,自然可以沐浴。”
阿芙点头:“那行吧,我沐浴。”
在外露宿数日,又一路奔波,她确实需要好好洗一洗了。
有那么一瞬间,阿芙怀疑让她沐浴,是别有用心。但转念一想,实力悬殊这么大,就算别人要对她如何,她也避不开的。
那还是干净一点吧。
和亲队伍出发的当晚,皇帝在宫中小憩。
忽有内监近前禀报:“陛下,栖梧宫派人过来,说贤妃娘娘……”
内监欲言又止,面露沉痛之色。
“贤妃?”皇帝睁眸,“她怎么了?”
话虽这么问,但他心里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瞬,就听内监说道:“说贤妃娘娘不太好。”
王贤妃病重的时间已不短,特地在这个时候来郑重其事地报与他知晓,那大概是已到了弥留之际。
对于这个为自己生儿育女、并打理内务十来年的女子,皇帝并无太多感情。
但是想到已逝的长子,想到和亲之事已成,他心里终究是浮起些许怜悯,缓缓站起身:“知道了,朕这就去过去看看。”
圣驾来到栖梧宫,还未进去,便听到里面压抑的哭声。
皇帝不喜欢这样的声音,因为这总能勾起他不太美好的回忆。
双眉微蹙,皇帝大步入内。
二公主红肿着一双眼睛,看见父亲,宛如有了主心骨,眼泪掉得更凶:“父皇,娘她……”
皇帝轻轻摆一摆手,示意她低声,随后缓步走至床边。
灯光下,王贤妃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眼睛微阖。
旁边几个御医连连摇头,一筹莫展。
听说陛下到了,王贤妃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陛下……”
“躺着就好。”皇帝耐着性子,“蔓蔓,朕来看你了。”
他破天荒地叫了王贤妃的闺名,其实一开始,王贤妃也不是现在这样呆板无趣。和姐姐一道嫁给他时,她才刚及笄,天真活泼,犹带着一丝稚气。
一转眼,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陛下……”王贤妃伸手试图去拽皇帝的衣袖。
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她对这个人世间还有极深的眷恋。
“陛下答应过我的……”王贤妃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并未说出自己耿耿于怀的那句话。
姐姐病逝后,他承诺过不会再娶,会扶正她。
但是直到她的儿子做太子、她的儿子亡故,他都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
她紧紧拽着皇帝的衣袖,甚至拽出了褶皱。
“你……”王贤妃口中“嗬嗬”有声,却说不出话。
二公主吓得大叫:“娘!娘!”
王贤妃听出女儿声音,擡手指一指女儿,又看向皇帝,努力张着嘴,却说不出清晰的话语。
二公主又心疼又害怕,眼泪一个劲儿地掉。
“陛下,娘娘多半是放心不下二公主。”一旁的冯充容试探着说道,“二公主年近十七,终身大事还没着落,贤妃娘娘怎么放心得下?”
这是她作为母亲的将心比心。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王贤妃的意识已有些朦胧,仍死死拽着皇帝的衣袖。
扫了一眼哭成泪人的次女,皇帝叹一口气,一时半会儿,他心下也没合适的驸马人选,猛然想到南平侯张英的奏章,就随口说道:“蔓蔓,永宁的亲事,朕心里已有打算。南平侯次子张颂你知道吧?就是老二身边的那个伴读,出身名门,行事稳重,与永宁颇为相配。”
张英不是求赐婚么?六公主和亲了,把二公主嫁过去也行吧?反正都是他女儿。
冯充容暗暗点头,心想,陛下对二公主还是偏爱的。将来继承大统的,多半是二皇子,那张颂是二皇子的亲信,二公主嫁给他,日后过得应该不差。
她当即出言附和:“张家确实是极好的人选。”
王贤妃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彻底松开手,阖上了双目。
“娘!娘!”二公主失声痛哭,直接晕了过去。
在儿子遇刺身亡的八个多月后,王贤妃薨逝于栖梧宫。
如今时局不好,西南在叛军手中,各地又动乱不止。因此王贤妃的丧仪相对简单不少。
二公主丧母之后,哭晕数次,一度失声。
皇帝没太多心思宽慰这个女儿。
他忧心国事,连续数日睡不好觉,只能借助安神的汤药,哪还顾得上别人?
夜间,皇帝正与几个大臣议事。
“陛下,孙放将军急报。”
皇帝精神一震:“呈上来。”
莫非是已经把人送到了?孙放脚程还挺快。
打开奏章,皇帝匆匆扫了一眼,双目骤然圆睁。
孙放的奏章极简单,只说了一件事:安远公主在湘州境内被劫,下落不明。
“混账!”皇帝狠狠拍了一下桌案,“孙放是干什么吃的?那么多人,连一个公主都护不住!是被什么人劫走的?湘州现在还是朝廷的地盘呢!”
在场诸人皆被皇帝的话语所惊。
什么意思?送去和亲的公主被劫走了?
周让胆大一些,小心拿过奏章看了看,脸色立变。
“陛下息怒。”周让心绪急转,“孙将军在奏章中称,暂时封锁了消息,还没传开。让他别走漏风声,先找着,若真找不到,不妨在随行人员中找一个美貌宫女,以假乱真。或者……”
“或者怎样?”
周让迟疑了一下:“或者朝廷再派一个公主过去。这一次,加派人手,不能再出意外。”
在周让看来,孙放行事过于谨慎了。发生这种事,就应该威逼利诱在场所有人,严格封锁消息,用宫女暂时替代。反正蛮国那边又没人见过真正的公主。
皇帝双目微阖,怒气直往上涌,他胸膛剧烈起伏:“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嫁女和亲已是耻辱,竟然还能在大盛被劫走。
他恨不得将那劫匪千刀万剐,可他现下竟然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不知不觉中,阿芙在这个山庄已经待了三四日。
一日三餐都有人按时送来,每天亦有干净的衣裳。
第一天,阿芙试着走出房间。
门口守卫似是没看到一般,并不阻拦。
第二天,阿芙试着走出院子。
依旧无人阻拦,只是有人跟在了她身后。
第三天,阿芙试图走出庄园。
这回还没行到门口,就被人拦住。
守卫目光炯炯,声音客气而坚定:“公主不能再往前走。”
阿芙心下了然,只要不走出这个庄园,适当走动一下,是被允许的。
清楚自己的处境,她不和对方硬碰硬,当即微微一笑,极好说话的模样:“好,我知道了。”
阿芙越来越好奇了,对方将她抓过来,又奉作上宾,究竟是要做什么?
“公主,该用膳了。”
“好的,这就来。”阿芙驱走心中杂念,重新回到房中。
净手、坐下、拿起筷子。
和前几天一样,一等女子退下,她就取出了用来试毒的银簪。
才试到第二道菜,就听到窗外响起一道清冽的男声:“要杀你还用下毒吗?”
阿芙悚然一惊,扭头看去。
只见半开的窗子外,站了一个戴着银白面具的男子。
他的面容被面具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阿芙心内忽的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双眼睛有点熟悉。
男子嗤的哂笑:“用不用把你的筷子换成银筷?”
阿芙讪讪一笑,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异常诚恳:“真的可以换吗?”
回答她的是一记冷哼。
男子行至门口,推门而入,缓缓说道:“我姓卫,排行第三,是此间的主人,你可以叫我卫三公子。”
“你是卫三公子?”阿芙有些不解,“可你不是……”
“嗯?不是什么?”男子声音里染上几分笑意。
“不是把我从马车里掳,接过来那个人吗?”阿芙认得他的声音,身形也一样。才过去几天,又怎会认错?
对方静默一瞬,忽的冷笑出声:“对,你说的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