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十七)

太阳(十七)

兴奋过后,几人顺着九湘趁她们没注意时变出来的麻绳爬到洞口外面,十一个人的衣服上脸上全是泥水沾染的痕迹,活像是在泥潭里面打过滚。

如果可以的话,她们真想在泥潭里打滚发泄自己的开心!

柳玄等人打量着大雨冲刷过的山林,落在身上的阳光灼热得令她们颤抖。

视线落在身边的同伴和双手上时,不知道是从谁开始,九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哭声中夹杂着被关在墓室中绝望和劫后重生的喜悦。

被关在墓室中时,她们以为自己要死了,绝望之际,是身边人的一句句安慰和打气,让她们坚持下来。

她们能够坚持下来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每个人都很清楚,关在墓室中的她们注定走向死亡,只有早死晚死的区别,根本没有生的那个选项。

柳玄擡起通红的眼,走到太阳和云微面前,“噗通”一声,双膝着地。

在她身后,那八人抹了一把混着污泥的泪水,跟在柳玄身后也跪了下来,没有片刻犹豫。

被赵王抓去前,她们九个人互不相识,被赵王抓去后,相同的命运令她们惺惺相惜,感情深厚,不分彼此。

柳玄此刻所说,正是另外八人心中所想。

“多谢二位大义,救我姐妹九人于水火之间,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请二位姐姐一定要直言。”

云微后退两步,留太阳在她们面前。

是太阳确定了墓xue的位置,是九湘打通了墓xue的道路,她什么也没做。救命之恩,重若泰山,她不敢贸然领功。

太阳很无措,在认识九湘之前,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与她有往来的人多是惦记着她怀中的金子或是馒头,很少有彼此信任的时候。

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更不知道如何面对别人的感恩。

上次云微给她行礼,太阳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今这几人又跪在她面前,慌得她手脚不协调起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几人扶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救你们只是想救你们,不需要你们报答。”

平时总会上扬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拦截了,不断向下降着,同时在人群中搜寻云微的身影。

接收到太阳的求助视线,人群外的云微笑着摇头,用口型对她道:“你自己保重。”

又往后退了两步,跟九湘并排站立。

九湘看着被众人困住的太阳,打趣道,“真是难得见到太阳如此窘迫,我还以为天上地下,没有她害怕的东西呢。”

九湘就没见过太阳怕过什么东西。

想了想,又道,“除过怕自己的金子被人偷走以外,她就只怕这个了吧。”

云微定定看着太阳,“她不是怕,她是不习惯。”

九湘笑眯眯道:“所以你就把她推了出去?”

“这怎么能说是我推出去?”云微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太阳身上收回,“我这是让她好早日适应,以后这样的场景还有很多,总不能每次都让我来解围。”

闻言,九湘瞄了瞄云微,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太阳耳朵红得滴血,接受柳玄等人的感谢之后,她才得以长舒一口气,视线再次落在云微身上时,大有算账的意思在。

云微对着太阳报之一笑,随后对上九湘疑惑的视线,“我打算跟她们一起前往京城。昔日吴大人那个败类将我强抢至府中在先,后又安排我殉葬,我有幸遇见了你们才得以逃生。”

她语气轻飘飘地,像是在提及一件与自己的无关的事情,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的声音才开始下沉:

“我总得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这是云微在墓室时做的决定,柳玄等人希望可以将赵王绳之以法,她也希望吴大人得到应有的惩处。

死了又如何?

还能把他挫骨扬灰,还能在史书上记他一笔。

云微的神色总是淡淡的,永远不慌不忙,情绪很少外露,也正因如此,旁人很难查探到云微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不像太阳那般喜怒都表现在脸上,能被人轻易看穿。

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令九湘下意识反问,“你要去京城?”

多日相处,尽管云微从不介绍自己,但九湘也感受到云微是一个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

惊讶之后,她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你考虑好了就行,若……”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云微淡然开口,她猜到了九湘接下来会说的话,“你和太阳的事是救出那些被迫殉葬的女子,接下来的事,复仇也好,讨公道也好,还是别的谋划,只能我们自己来。”

九湘还欲说些什么,耳边却有惊雷乍响:“你们几个是什么人?!这里是赵王爷的地盘,谁允许你们到这里来?等等……你们全是女人?”

一队士兵狐疑地向她们靠近,视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时不时地看向同伴,逗弄逗弄眉毛,露出彼此心知肚明的低笑。

柳玄等人在看见这群人后呼吸都停滞了,一个个僵在原地,冷汗直流。

能出现在这里的士兵,不是官府就是赵王爷的人。不管是谁的人,以她们的身份,现在都不能正面对上,若是身份被发觉,结局显而易见。

她们的身份又如何能不被发觉?

若是她们此刻四散逃开,若没被抓住,这群人也会根据地上的洞口确认她们正是赵王安排的殉葬的人,那她们的亲人该怎么办?他们必会第一时间将亲人抓捕。

若是她们现在被抓住,就得回那个才逃出来的地方。

这分明是一个死局!

这样一想,柳玄的心凉了大半!

只觉得寒意如藤蔓般攀在后背上,密实得令她喘不上气。死里逃生的喜悦在这一刻被人从血肉中连根拔走,身体没了支撑,险些瘫软在地。

有人害怕得带了哭腔问,“我们该怎么办啊?我不想回去。”

没有人想回去。这是所有人的心声,但没有一个人回答出来。

柳玄闭上眼睛,别过头,似是不忍看自己接下来又要走进绝望之地的惨状。

那群士兵中有人疑惑道,“一二三……九,十,十一,十一个人!这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十一个人?”

“她们看样子不像是采药的百姓,好像有些面熟……”

最后一个字模糊在了空气中,轻渺得像是千里之外传来的一道叹息,周围陷入了沉寂。

没有听到声音的柳玄觉得古怪,再睁眼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半天都说不出话。

她失声问道:“这是哪里?!”

她身边有人疑惑:“我们不是在山上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眼前是与她们肩膀一样高的茅草,穿过飞扬的白絮,能看见不远处有一条宽阔的大道。

道上马蹄声阵阵,有行人发现了茅草丛中的她们,路过时好奇地投来打量的视线。

柳玄低声喃喃道,“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听不出她是否惊讶,也听不出语气中是悲是喜。

众人也不知道现在该做出什么表情,逃离了那个地方,对她们来说是一件喜事。

可是她们实在开心不起来:自己的身份有被察觉到吗?出来的那个洞有被发现吗?还有最后一刻落在她们耳中的声音……是那么的令人头皮发麻。

在茫然中,太阳拨开茅草,笑盈盈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刚刚问了路,神奇的是,那些人竟说这里是京城郊外,还恰好是你们原本就要来的地方,想必那赵王注定要亡在你们几人的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是九湘让那个洞恢复如初,且让柳玄等人消失在那些人眼前。生怕又出什么意外,九湘干脆将她们直接挪到了京城。

云微也诧异道,“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让云微装出惊讶的样子实在有些为难她,九湘眼底映着细碎的笑意,幸好柳玄等人沉浸在惊讶中,没有察觉到云微语气中的别扭。

“京城?”

“怎么会……”

众人彼此交换着视线,惊疑不定之下,不约而同地看向柳玄。

柳玄看向太阳,又看向云微,最后收回视线,半垂着眼,旁人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她出声道,“我们眼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不如我们趁赵王还没来得对我们家人动手时,完成原先的计划。”

“你们呢?”

如此同时,皇宫中。

皇帝半眯着眼睛,“你说吴儿仁那个老匹夫的墓被盗了?盗他墓xue的人还是一个女人?”

自己的父亲被皇帝骂老匹夫,吴虞脸上没有露出半分不快。

“回陛下,是的。”

“真是盗的好啊。”

皇帝睁开藏着精光的双眼,坐直身体,接过吴虞念过的信又看了一遍,眼底兴趣盎然,“真好奇这个名为太阳的女人是什么样,朕想好好奖赏她。”

“信上说她已经逃往洋州和京城方向,陛下若是想见她,臣一定把她带到陛>

大多数时候的吴虞都会低着头,在陛

在同僚面前亦是如此,是为了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能够沾血的刀,外表不能引人注意。

在陛下有需要时,她会像毒蛇遇见食物一样唰地擡起头,眯起锐利的眼,趁敌人不备时将毒液喷射出去。

——朝中上下,谁也不敢招惹这个不起眼的臣子。

“算了,”皇帝摆摆手,将手上的信随手扔到一边,“只是一个有些胆气的女人罢了,朕不是非见不可,不必费这个力气。”

吴虞低眉称是,随即又呈上一份图纸,“陛下,今日白云山的匠人来报,他们已按照陛下要求,将先皇的陵墓修建妥当。而先皇遗体已在观德殿停放五年,是时候寻一个良辰吉日,让先皇入殡。”

不管二人生前如何争斗,谁又死在谁手上,新帝和先皇毕竟是血肉相连的亲姊妹,又是皇帝之尊,不能随便埋葬,于是命人将先皇遗体安置在观德殿中,亲手为兄长绘出陵墓结构,广征工匠。

整整花费了五年时间,才将陵墓修成。

百姓提起这件事时,都道陛下慈悲为怀。

其中真正原因是什么,也只有吴虞这些亲近的人知情。

“钦天监可算出良辰吉日?”

“回陛下,三日后便是。”

“让礼部的人着手相关事宜,三日后出殡。”

“是。”

出了皇宫,吴虞坐上马车,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吩咐侍卫,“若是抓住了那个名为太阳的人,第一时间把人交给我,谁都不能碰她。”

做臣子难,做陛下的近臣更难。

她需要揣摩圣心,在陛br/>

侍卫低头称是。

随即她道,“大人,属下今早得到消息,太阳昨日出现在洋州城外,赵王为其父新迁的坟附近。”

太阳此人行踪诡异,查探的人经常会追踪到一团乱麻,这消息是她们好不容易得到的。

王清莞丞相在世时创造了一种密语,每一样女子常接触的东西,都被她赋予了新的含义。

绣花针是刀。

长裙是铠甲。

《妇德》代表经史子集,若指具体哪一本时,就会出现相关字眼。

王丞相过世后,掌管密语的人成了吴虞,经过吴虞的增补,密语如今发展得十分完备,它是皇帝手中最大的情报来源,从不担心消息会泄露出去。

太阳的消息,便是加密过后,由海东青第一时间传入京城的。

吴虞半眯的眼睛突然睁开,里面流露出奇特的光彩,“你说她出现在先赵王的墓xue附近?”

侍卫道:“是。”

“继续查探,若有她的下一步动向,迅速传信给我。”

吴虞的身体随着马车摇晃着,半晌后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她想到了一个让此人自投罗网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