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十六)
空气中的臭味愈发明显,浓郁得令云微弯下腰,忍不住干呕出声。
半晌后,云微面色苍白,正闭眼靠在石壁上,缓解着不适,她已经吐得胃中空空如也,再吐下去,身体怕是吃不消。
太阳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鼻子,即便如此,通红的眼眶暴露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这比她往日每一次下墓时的味道都要刺鼻。
九湘是三人中情况最好的,但也感觉喉咙好像进了一根羽毛,上不去下不来,令她十分难受。
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往太阳身上飘着。
她们来迟了一步,面对这些陌生人,已经感到喘不上气。那当日的太阳呢?好不容易打开墓xue,见到与自己相依为命亲密无间的姐姐时,她又是如何走出来的?
无言的遗憾席卷了三人,恐惧在三人间迅速增长着。
谁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九湘借来的光线将那个墓室照得如白日一般,三人守在这个洞口,迟迟不肯进去,明明是进墓时最期待的地方,如今却是她们最害怕迈入的地方。
像是只要钻进那些白光里,她们的身体就会瞬间融化成一滩水。
太阳擡起通红的眼,“我们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这可是一个长眼界的好机会,出去也能跟人吹嘘几下。就算……”
太阳沉默了片刻,“总之,我们能进这个墓xue,对我们来说不亏。”
她试图活跃空气中的凝滞氛围,没想到氛围却比之前更加沉重。
太阳看向九湘和云微的眼睛里好像有很多话,最终叹了口气,低哑着嗓子道:“我们该去看一看。”
没有插诨打科。
太阳告诉云微和九湘,再逃避,里面的场景她们还是需要面对。
云微收回扶着额头的手,垂下眼睑道:“太阳说的不错,我们还是看一看吧,早进去晚进去,我们迟早都要进去的。”
“好。”
话说出口,九湘才察觉到自己的嗓子不知何时居然跟太阳和云微一样沙哑,她忍下喉间的不适,跟着二人越过那个洞口。
臭味在进入这个墓室后更加强烈,浓郁得让人感到窒息,幸好三人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不至于像初次触及时那么狼狈。
尽管如此,九湘仍皱起鼻子,恨不得自己没有嗅觉。
发现真的无法闻到这股味道后,九湘看向面色痛苦的云微和太阳,有意拉长与她们的距离,她刚刚情绪过大,没有想到而已。
臭味从鼻子中消失,云微和太阳面上的痛苦缓和了不少,二人好似没有意识到,双眼整个墓室中巡视着。
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一个方形的看不到边的巨坑,看到坑底的东西时,云微紧缩的眉头松开,“我们刚刚闻见的臭味,是这里面传来的吗?”
太阳语气添了几分轻快,“应该不错!”
九湘放眼去看,只见坑底整整齐齐放着两排金属制成的战车,在每个战车的前面,站着两个金属人像,眉眼姿态栩栩如生。
这些金属物体正应和着雷声发出有节奏的响动,落在三人眼底,仿佛人像活了过来,战车也前行着,正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响动在这一刻化成了厮杀声,震撼人心。
战车之前人像之后,都躺着两匹或是四匹死去的马,尸体还没完全腐烂,它们身上的伤口在战车和人像的震动之下,时不时有脓液渗出。
恶臭非常。
太阳嗓子依旧沙哑着,但说出口的话不再让人心中一紧,“我原先赵王的手笔很豪横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有更豪横的手段。”
她以往挖的所有墓放在一起也远不远比不过这个。
看着看着,太阳愤愤不平起来,她们这些人食不果腹,他们这些王公贵族却耗费这么多宝物用来建造墓xue。
冷笑着讥讽道,“怎么不把这些马也换成金银或是铜做的?怕不是没钱了吧。”
“这些马,每一匹价值千金。”
九湘在一旁幽幽道,“这些全是传闻中的汗血宝马,不比一辆战车的价值低。”
跟着姜去寒东奔西走,九湘也见过北边人养出来的汗血宝马,形貌与眼前这些马一致。
“汗血宝马?”
镇定如云微也忍不住叹道,“用汗血宝马来殉葬已经闻所未闻,这赵王还殉葬这么多,甚至用来拉战马,真是暴殄天物。”
云微没见过汗血宝马,但也听闻过它是何等奢侈。
没有看到一个人,这对她们来说是个好消息,悬在三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警惕依旧存在。
目前也没有任何证据表面墓室中没有人。
没有找到她们,危险就一直存在。
三人没有过多逗留,绕到车马坑边上往前走。
大概走了四百米才到车马坑的尽头,一个武器坑出现在众人眼前。
武器坑比车马坑小了不少,里面放了各式各样的武器,跟车马坑里的战车和人像一样,都微微颤动着,每一个刃端都泛着森白的冷光,像是下一刻就会跳起,教训这几个贸然闯入的家伙。
太阳胳膊上汗毛竖起。
到了墓室末端,一条小路出现在三人眼前。
云微打量着这条小路,率先走了进去:“风好像是从这个地方灌进来的。”
越往里走,风越大。
太阳猜测,“这条小路不会直接通着的墓室外面吧?若真的这样,那墓室里的那些人有可能已经逃出去了。”
九湘道:“希望如此。”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答案。
令三人失望的是,她们进入了一个新的墓室,墓室中央放着一个金灿灿的棺椁。
太阳眼尖地看见了棺椁前面的祭台,“有人!”
祭台上的烤全羊和全牛只剩下头上面的肉还完好着,几十个瓜果盘空空如也,只剩下被人吃剩下的皮和果核。
这是墓室内有人的迹象!
若墓室中无人,赵王怎么可能也不会允许封墓时出现这样的情况。
三人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查探着四周,云微用手肘撞了撞二人,示意她们看向棺材后面。
站在她们这个方向,正好能看见那里的地面上的影子,全是拥挤着的人头。
还活着!
这对三人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消息!
然而三人刚一靠近棺材,那群人就跳了出来,一共五个,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盘子、有木棍,正虎视眈眈看着三人。
不知何时,还有四个人出现在三人身后。
太阳三人被她们包抄着。
她们都还活着。
她们并没有来迟。
与这些人的如临大敌的不同,太阳和云微三人彻底松了一口气,精神不再像之前那般紧绷着,藏在心底的愧疚和自责四散着逃开,再笨拙的人也能看出她们身上的轻快之色。
“你们……”
为首的人道,“怎么是两个女人?”
她们看不见九湘,只能看到云微和太阳二人。
是敌是友还没分清,九湘斟酌之后,没有将自己暴露在这些人眼前。
为首那人没有惊讶太久,很快就将这太阳和云微包围起来,不给她们留逃出去的空隙,一连串的问题随之而来:
“你们是谁?怎么进入的这个墓室,目的又是什么?还有别的同伴吗?”
太阳双手做投降状,挨个回答道,“我们是两个盗墓人,挖了一个洞进来的,目的是为了金银财宝,没有别的同伴。”
“少胡说八道。”
旁边一人怒斥道,“你们不过是两个女人,如何能挖到墓室里来?老实交代,你们的同伙还有几个人?!”
她将手上的碎瓷靠近云微的脖子,“如果不如实说,别怪我们不客气!”
为首那人视线打量着太阳,语气笃定,“你们的衣服很干净,不像是挖墓室才进来的,但又沾有新鲜的草屑,说明是你们确实是从外面进来的,是同伙给你们开的路吗?”
她们确实还有一个同伙,路也是这个同伙开的。
太阳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们是赵王安排的殉葬人吗?”
“我们是什么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太阳放下双手,直视着为首之人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们是为了赵王安排的殉葬人来的,我要带她们出去。”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们就是赵王安排的殉葬人吧。”
不等几人回答,云微友好一笑,缓缓道:“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我们二人的确没有进入墓室的能力,也确实是为了你们来的。听闻赵王以活人殉葬,我等心生不忍,便计划着将你们从这里带出去。”
云微的声音平缓镇静,如山间汩汩清泉般,有种安定人心的意味,那几人相信了云微的话,眼中浮现出迟疑之色。
“我们在山上找了两天都没找到墓xue位置,直到外面打雷,引动墓室中的金银器物,我们这才确定了位置。”
“进入墓室是一个巧合,雷动将地面劈开,我们才得以进入,或许,这正是上天在指引我们带你们离开这里。”
云微的一番话,既合理解释了她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隐去了九湘的存在。
“为我们而来?”
虎视眈眈的九人神色茫然,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她们还能从这里出去?
云微对上说话人的双眼,不躲不闪,“当然。”
为首那人仍保持着警惕,“你要知道我们是赵王安排进来的人,若是赵王知道他父王的墓室被破坏,还放走了我们,到时候不仅会把我们重新抓回去,或许会杀了我们,重新找九个人殉葬,而且你们也难逃一死。”
“你们难道不怕吗?”
太阳闻言眉毛微挑,怎么可能不怕?招惹了赵王,她们以后的生活将永无宁日,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只是,她问,“怕又如何?”
太阳的眼底没有丝毫惧色,她更怕自己成为一个懦夫,看着更多人的女子惨死在殉葬中。
为首那人见状无言,针对二人的锋芒在无形间消失殆尽。
“你们……我们……”
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九湘看着棺椁,视线落在这九人身上,一直闪烁着的双眼像是得到了某种答案般恢复沉寂。
云微颔首,“几位在进入墓室前,朝廷要官吴儿仁吴大人棺椁回老家时,曾在洋州城外短暂停留过,当时引得好些人围观,几人应该是知道这个消息的吧。”
“不错,当时我们还没被关进墓室,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云微神色坦然,“吴大人下葬之时,也被安排了一名女子殉葬,不巧的是,那个女子就是我。”
云微看向太阳,“是她把我从墓室中带出去的。”
对上几张诧异的脸,云微继续道,“赵王是皇亲国戚没有错,但吴大人得陛下宠爱,权倾朝野,二者谁高谁低一时难分伯仲。我们已经得罪了吴大人,被抓到只有死路一条,既然如此,再得罪一个赵王又如何?”
九湘简直想给云微鼓掌,分明是解释自己处境不利的话,却被她娓娓道来的声音说的慷慨激昂,热血沸腾。
“我信你们一次。”
为首之人终于彻底放下了警惕,围着她的八个人发出一阵欢呼,可是欢呼过后,她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情绪又低落起来。
太阳不解,“你们能出去了,这不是好事儿吗?为什么不开心?”
“我们若是出去,那赵王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归罪于我们的家人?”一人担忧道,“是啊,我被他们抢走时,娘追了我好久,若是此刻贸然出去,会不会给她带来危险?”
这确实是个问题。
太阳沉思之后道,“墓室中金银这么多,你们走的时候给身上多带些,与亲人汇合后就赶紧离开洋州,躲到一个没人能认识你们的地方,如何?”
九湘听得有些感慨。
昔日护财如命的太阳,她看到的东西就是她的,别人看一眼她都会怒瞪回去,突然间变得如此大方,让她很不适应。
想活下去,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有人苦笑道,“那就意味着我们以后要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九湘突然道,“若是有办法让她们不东躲西藏,可以活在光天化日下,但是要吃点苦头,她们愿意吗?”
云微有些诧异,还是原封不动地将九湘的话转述了给九人。
九人面露喜色,太阳拉着九湘走到一边,有些担忧,“你这个办法是什么?”
“去京城,告御状。”
“人祭有违律法,不如就让她们去京城,将这件事陈在陛下案前。只要赵王没了,她们自然而然就不用再躲藏了。”
太阳反对,“赵王再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与皇帝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皇帝能同意吗?”
太阳见过太多依靠裙带关系逃脱责罚的人了,她不认为这样能成功。
定安长公主登上皇位已逾十年,朝野上下的丝毫动向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样的皇帝若还有不安,那便只有这些天高皇帝远、手握封地的王。
名不正言不顺,是她最介意的六个字。
而依靠这六个字能给她带来重击的,只有这些皇亲国戚,这些皇亲国戚中,又以赵王距离京城最近,威胁最大。
从九湘对定安长公主的了解来看,她接下来就会除去这些对她有威胁的人,保证自己的皇位可以坐的万无一失。
递到手上的把柄,她不会不加以利用。
这些内情太阳并不知道,九湘也不打算解释,她眉眼上扬:“若是这个不足以让陛下处置赵王,那意图谋反呢?”
“谋反?”太阳一头雾水,“是造谣赵王谋反吗?这倒是可行,但太危险了,一个不小心就满盘皆输。”
九湘摇摇头,“我们经过车马坑时,我注意到最中央的三辆带有华盖的战车前躺了六匹马,仅凭着这一点,足以证明赵王有谋反的念头。”
“马如何证明?”
太阳只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一团乱麻,令她有些跟不上九湘的思绪。
“皇家规矩森严,大臣出行时候套马还是驴子,套一匹马还是两匹马,都有着严格规矩,皇亲国戚也是如此。”
这些条条框框还是九湘从王清莞哪里得知的。
“六马是皇帝专有,赵王的规格应该是五马,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能超出规格,生前不行,死后也不行,这足以证明他存了不臣之心。”
“更何况,墓室中的精锐武器,还有豪奢程度,分明不是普通皇亲国戚能建造出来的墓xue,十有八九是将武器和钱财换种方式寄存在此处,等一切都准备好时,再将这些东西取出来。”
“就算赵王没有谋反之心,可这些东西放在这里,谁会相信他没有谋反之心?”
好不容易爬上皇位的定安长公主不允许有人能威胁到她。
“她们若是想好好活着,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也是唯一一个能报复到赵王的办法。”
九湘没有说的是,帝王凉薄,只看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对于想除去赵王的她来说,这九个人会是她用来对付赵王最好的一把武器。
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听了太阳转述的话,九人有些犹豫不决,经过商讨之后,柳玄被她们推了出来,“我们出去后就前往京城,告御状。”
柳玄是九人之首,是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也是拿定主意的人。
东躲西藏固然是一个好方法,可她们需要时刻担心被赵王抓住。
可若能除去悬在她们头顶的威胁,再好不过,她们决定赌一把,正如太阳和云微等人所说,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报复赵王的办法。
云微三人也打算往京城的方向走,一行十一人决定结伴,人多力量大,若有变故发生,也能多两个人想办法。
九湘自然被不知情的九人排除在外。
离开墓xue时时,战马和金像停止了交戈,金银宝物也恢复了安静,想必雷声已经停歇,太阳大方地招呼着她们往身上多揣一点好东西。
京城是要去的。
一行十一个女人容易引来旁人的视线,最好租个马车,所以钱是要带足的。
另外九人也毫不客气。
一行人沿着太阳来时的路往外走,出了墓室,跨过暗河,沿着蜿蜒的通道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天光。
潮湿的泥土味扑面而来,原来是三人进入墓室之后,外面下了一场大雨,进来时的洞xue之下积了一滩泥水,若是从这里出去,势必要脏了鞋袜。
那九人身上穿着的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是赵王特意命人给她们准备的,每一件都价值千金,世间罕有——
这是他给殉葬人的优待。
柳玄等人根本不在乎这些绫罗绸缎价值几何,她们争先恐后地向着那一线天光奔了过去,用着女人所能迈开的最快、最大的步伐。
脚下泥水飞溅,她们的裙袜上满是脏污,唯独脸上的笑容灿烂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