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去寒(28)
困扰着一城百姓的疫病被祛除,姜去寒与苻成,在泰阴百姓口中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人物,每次她们出行归来时,怀中总是捧着乡亲送来的瓜果和新鲜蔬菜。
九湘不止一次在想,这些人若是知道姜去寒就是让他们得上疫病的罪魁祸首的话,他们会如何对待姜去寒?
这事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苻成没有闲着,她暗中整军,原本归属于朝廷的几万人马如今都在她的麾下,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敢不听从她命令的。
只待定安长公主一声令下,她便能从这里杀到京城,将狗皇帝的人头拧下来,从龙椅上踢出皇宫。
岂料,苻成等来的消息不是定安长公主的,而是朝廷的。
这次的圣旨与上次的圣旨大有不同,圣旨上的所有矛头都对准了在泰阴城这次疫病中有最大功劳的姜去寒的身上。
姜去寒与一桩人命案扯上了关系。
人命案中的死者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
圣旨上说,念姜去寒救城有功,但该赏赏,该罚罚,此案由京城亲自审理,由苻成将嫌犯姜去寒押入京城,最多只可携带二十个随从,同时接受朝廷对她处理叛军的嘉奖。
迟钝如苻成,也明白此举不怀好意。
姜去寒看着手上的圣旨,又将手上的圣旨递给了柴升阳,柴升阳看了后脸上全是担忧。
如今她也明白了,是非黑白真假,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人是怎么想的。柴升阳也能预料到,若是去了京城,她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柴升阳又从记忆中翻出刻意被遗忘的片段,圣旨所言并非空xue来风,姜去寒父亲的死因,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
更何况这些人来势不善,她和去寒能安全无恙吗?
姜去寒握着柴升阳的手安抚道:“不用怕,我们会平安无事的。”
柴升阳郑重地点点头,郁结在心中的气在这时悄然散开,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姜去寒当初为了救她而选择杀了老爷;避免被怀疑是杀人凶手而连夜出嫁;为了让她们可以长相厮守而杀了成婚了的丈夫。
去寒说什么,就会做到什么,从不轻易允诺。
她相信去寒。
见柴升阳紧绷的身体得到放松,姜去寒捏了捏她的手,随后对苻成道,“此去京城,必凶险万分,苻将军你真的要去吗?”
“不管有没有这道圣旨,我都是要进京城的不是吗?只不过……”苻成回想着信上的内容,混不在意地笑笑:“只不过进去的方式略有不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苻成并不关心姜去寒是否杀了自己的父亲,杀了如何?没杀又如何?这与她有什么关系。也不关心朝中打算如何针对姜去寒——
对男帝来说这或许是一件重要到需要放在心上的事,对她们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来说并非如此,不管男帝打算如何处置姜去寒,都会为了她们将要做的事而退让。
终于等到这一日的苻成兴奋地在练兵场上挥舞着长枪,上去挑战的人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打下台。
没过瘾的她喝道:“爽!再来!”
喘气的间隙,苻成忍不住大笑起来。
谢寨主你看到了吗?
九湘欣赏着苻成矫健而不失杀意的身姿,渐渐地,扭头看向京城的方向,她的心情同样兴奋。
定安长公主蛰伏十几年,终于开始最后一击,这如何能不振奋人心。
九湘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这感觉好似有人在她心中埋下了一粒种子,等种子长成时,她惊讶的发现自己早就知道了它会生长成什么模样,会开什么形状的花,会结什么模样的果实,果实又会是什么颜色。
好似她早就知道了定安长公主会夺位,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为什么?
九湘再一次好奇她的来历。
她明明活在这个世界里,却游走在这个世界之外,好似与这个世界紧密联系,却又毫无瓜葛,她究竟是谁?
与圣旨一同来到泰阴城的,还有数百个护卫。
苻成遵圣旨押送姜去寒前往京城时,他们也一同前往京城,把姜去寒和苻成的所有人都护卫在最中央。
名为护卫,实则是监视,仿佛是担心二人半路反悔跑路。
苻成知道原因,在那封信中除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外,还告诉了她男帝意欲将女兵分到西北和西南,安排她们在那里成亲生子,瓦解谢红叶一手建立起来的队伍。
苻成怒不可遏,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飞到皇宫砍下狗皇帝的头。
定安长公主本打算将大事安排在两个月后,当年男帝是在这一天登基的,长公主想在多年后的这一天再把他推下去。
凭什么皇位只传男子?凭什么她连争夺的权利都没有?
那一日的男帝会去祖庙祭拜,定安长公主趁机会把男帝斩杀在祖庙前,她要通过行动告诉那些死去的祖宗们:你们选定的皇帝也不过如此。
这是她自惦记起那个位置后,最想做的一件事。
自知晓男帝打算瓦解她的队伍,并通过成亲的方式将她们永远困在边境的那一刻,长公主改变了主意。
哪怕只有两个月,她也不想等了。
她要当皇帝。
此刻的男帝心情是前所未有的高涨,掌握着军队的苻成、有着绝世医术的姜去寒,这二人将会被他牢牢控制在手心。
定安的女兵们,会全都嫁给他的好儿郎们。
不愿意又如何?到时候可由不得她们,男帝冷哼一声,不愿意也只能愿意。
许是找到了拿捏定安长公主的法门,男帝这些日子并没有罚哪个大臣的俸禄,也没有命人将哪个大臣拖下去挨板子。
就连他原本憎恶至极的罪己诏,这几天内即便没有大臣的督促,也在他手下有了雏形。
比起除去威胁他皇位的人,区区一个罪己诏也算不得什么。
伺候皇帝的人却是心惊胆战,平日送个茶和糕点这类轻松又能在陛不及。
他们宁可陛下发怒。
笑着的陛下远比发怒着的陛下更可怕。
姜去寒和苻成到达京城时,已是十天之后。
因苻成的平定叛军之功和姜去寒的救治一城百姓之功,面见之际,男帝并未发难,甚至还赏赐了很多珍宝古玩,并命人为她们安排了庆功宴。
庆功宴在晚上,姜去寒和苻成被人送去洗漱一番,还没喘上一口气,就被带到了宴会上。
一直跟在姜去寒左右的九湘放眼扫去,只见定安长公主、谢红叶、王清莞,她们三人都在这里。
故人相见,九湘欣喜万分。
她挥了挥手,王清莞眼中毫无波动。
王清莞看不见……她?
定安长公主和谢红叶看不见她很正常,王清莞怎么会看不见她?
姜去寒察觉到了九湘的异样,她问:“怎么了?”
王清莞似有所感,向着九湘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姜去寒和苻成身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她收回视线,心中难掩失落。
时隔多年,再一次感受到那股熟悉感觉的定安长公主蹙着眉,也向着九湘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如多年前一样,当初的她并无所得,如今的她依旧无所得。
难道真的是她多疑吗?
本应保持镇定的定安长公主在这时有些烦躁,她厌恶这种事物逃离她掌控的感觉,哪怕这东西是她的多疑的性子带来的。
不等宫人开口,已经落座的大臣们就猜出姜去寒和苻成二人的身份,立刻有人上来示好,“想必这位是苻成苻将军,这位是姜去寒姜神医吧。”
来人猜得不错。
苻成那张脸温润到看不出是个将军,但她的宽阔的体型没有人能忽视。
苻成第一次参与这种宴会,一时间有些不自在,回礼后忙跟着宫人坐在了自己的位置,忍受着旁人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
定安长公主平复情绪,再次看向这二人,微微颔首:“苻将军,姜大夫,一路辛苦了。”
定安长公主坐在众人的最上方,一袭紫色长袍,看上去贵不可言。举手擡足间有淡淡的威严流露,虽不明显,也足以令人心惊。
这般打扮,这般气势,又如此与她们示好的,姜去寒心中有了答案。
“去寒见过长公主殿下。”
九湘顺着姜去寒的视线看向定安长公主,仔细打量着她,八年过去,她的容貌好像保持在了初见的时候,容光焕发。
王清莞却苍老了些,不知道是这些年月过于操劳,还是她身体早年亏虚。
随着太监扯长了嗓子喊的一声“皇帝驾到”,九湘又一次见到了皇帝。
比起定安长公主的容光焕发,他虽精神不错,但比八年前苍老了很多,脸上和脖颈皮肤松垮。
九湘毫不怀疑,他现在闭上眼,很有可能再也醒不来。
“诸位爱卿不必多礼,今儿是给苻将军和姜大夫办的庆功宴,主角的是他们。先落座吧。”
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他笑着走进来,坐在了最高处的位置上,同时指着姜去寒和苻成二人道:“你们应该知道她们——一个是平定了叛乱的大将军,一个是将一城百姓从鬼门关上拖回来的神医。”
没有人敢出声。
当日陛下打算如何对待泰阴城那些百姓和将士的,他们一清二楚。陛下把这二人召回来,难道真的是为了赏赐吗?这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知道,今夜是一场鸿门宴。
定安长公主丝毫没有被皇帝的气势所束缚,她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再次看了一眼苻成和姜去寒,笑道:“这苻成苻将军看着面相,还以为是一个熟阅经书、考取了功名的状元呢,结果是个杀伐果断,人人畏之的将军。”
“这姜大夫眉眼沉稳,确实有神医之相。”
男帝面上隐隐露出不悦,皇后见状,在一旁道:“恭喜陛下,大宁居然有这两位出色的人物,是我大宁之福。”
皇帝面上的不悦之色愈发明显,他瞪了一眼身边的皇后。
她记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妻子?
有定安长公主和皇后的出声,众人仿佛出发了什么机关般这才纷纷开口,应和道:“苻将军果然一表人才,姜神医果然超凡脱俗。”
“大宁之幸,我大宁之幸啊。”
姜去寒第一次见到眼前的场面,看着举手擡足间就可以让大宁不得安宁的大臣们坐在自己四周,她摁下心中的思绪,对着最高位的男人行了揖礼,“陛下过誉了。”
苻成也如姜去寒般行了礼,她没有自谦,而是不卑不亢道:“多谢陛下夸奖。”
见这二人丝毫没有被这个场面吓到,皇帝的面色不知道有多好看,明明一个是闺阁妇人,一个是草莽之人,究竟是谁给她们的底气。
收到了某种信号的大臣突然轻嗤一声:“神医?我看不是吧。”
“从未听闻世上还有杀夫杀父的神医。”
说话者正是听了姜去寒名字之后,彻夜翻着零水县的卷宗,找到了姜去寒之父姜神医死亡的男大臣。
他不屑道:“对待亲人使用这般狠辣手段的神医,前所未有。”
他不断地问着身边的人,“你见过吗?你见过吗?”
来了。
定安长公主面上笑意更深,她这个哥哥怎么如此急切,宴会不是才开始吗?
姜去寒看向说话那人,面色不变,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终于来了。
宴会怎么可能真的是为她庆功,姜去寒是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可她不会如此天真。
男帝的脸色这才好转。
他仿佛看穿了姜去寒的心思,心中同时在想,庆功?
一个救治了泰阴城的所有百姓,使得疫病的消息流露出去,使他不得不下罪己诏;一个攻破泰阴城,收服那三万将士,这是把他的脸皮揭开丢地上踩。
他怎么可能会给破坏了他所有计划的两个女人庆功。
男帝瞥了一眼下首的妹妹定安长公主,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谢红叶和王清莞,信心十足。
通过这个宴会,他会把这几人的心思彻底打消。
先前发难姜去寒的大臣收获了一片摇头的动作后,得意洋洋地看向姜去寒:“我身边都没有人见过,姜神医你怎么说?”
姜去寒诧异自己做足了架势迎接的问题居然如此简单,她失笑道,“大人你孤陋寡闻?”
定安长公主扶着额头,趁低头的瞬间缓了一下嘴角的笑意;王清莞借喝茶的工夫整理表情,谢红叶没有掩饰,直接笑了出来。
在她之后,笑声低低地在四周响起。
“你——!”
那男大臣面色青一块白一块,他怎么也想不到姜去寒居然敢这么跟他说话。她不过是一个闺阁妇人,若不是陛下,她哪里进得来这种场合,哪里能跟他——堂堂的正三品官这么说话。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大人你以前没见过,难道这算不上是孤陋寡闻?”
姜去寒没有被他的气势所吓退,反而迎上他的视线,毫不客气道:“大人你以前没见过,如今见到了,杀夫杀父的神医就在你面前。希望大人日后不要再问这种问题,暴露自己不说,还惹人耻笑。”
她不过是区区一个女人,居然敢教训他?
他瞪了一眼姜去寒,转过身梗着脖子对皇帝道:“陛下,此贼女杀夫杀父,手段狠辣,哪怕有救一城之功,也罪不可赦。”
让她过两句嘴瘾又如何?
看谁下场更惨。
一切进展顺利地男帝恍若自己在做梦,他眯着眼睛看向姜去寒,“你刚刚所说,都是真的吗?”
姜去寒颔首:“自然。”
随后她擡眼看向男帝,冷声道:“陛下不远万里把我叫到这里来,不就是想听这句话吗?”
“你……你!”
恍惚间,男帝只觉得姜去寒的脸好像变成了王清莞的脸,再一眨眼,又变成了谢红叶的脸,最终又变成了他的妹妹定安的脸。
这个时候男帝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之处。
他猛地清醒,站起身,颤颤巍巍的手指着姜去寒所在的方向:“来人,给朕抓住她!朕有赏,重重有赏。”
这个宴会自始至终都没热闹起来,如今的气氛更是紧张。
只见苻成拦在了姜去寒的身前,她浅浅笑道:“陛下,你不好奇从泰阴到京城,本该六七天的路,我们偏偏用了十天才到吗?”
话音刚落,一队兵马将整个宴会都包围了个严严实实,能看出穿着铠甲拿着大刀的都是女子。
自苻成前往京城时,这些女子也乔装打扮,通过不同的路前往这里,最终汇聚。
苻成在路上有意拖延时间,就是为了确保她们在她之前到达目的地。
在宴会前,苻成就告知了姜去寒,宴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用担心,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继续忍耐的必要。
文武百官齐聚,又是男帝最志得意满之时,还有什么比现在更适合造反呢?
男帝坐在了椅子上,颤抖的嘴唇紧抿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该是这样的。
今晚他本应该通过打压姜去寒和苻成,狠狠羞辱定安和王清莞三人,让她们永世不会再升起不该有的想法。
不该的……
发难姜去寒的男大臣只觉得膝盖发软,口中仍怒骂着:“你们是要造反吗?你们这样是会受到诅咒的!”
不一会儿就有人迎上前,控制住他的手脚,连同站在男帝身后的所有大臣。
局势转眼就被控制下来,定安长公主这时才轻飘飘地看向皇帝,她语气淡淡:“兄长,听说你愧对天下百姓,特下罪己诏,打算让位给有贤能之人,是真的吗?”
虽是在问,可他面前被人放了两张圣旨。
一张是他才完笔的罪己诏,一张是拟定的让位圣旨。